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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侯寝宫,椒兰焚香的暖馥被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石苦味与肉体衰朽的腐败气息死死压住。重重帷幔低垂,隔绝了宫外呼啸的北风,却隔不断那风带来的、浸透骨髓的寒意。青铜兽首灯树上的烛火不安地摇曳着,在厉公姬寿曼枯槁凹陷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如同鬼魅般的阴影。这位年轻的国君,曾经眼神中那点阴鸷的锐气,此刻已被高烧的浑浊和死亡的灰败彻底吞噬,只剩下偶尔掠过的一丝惊悸与不甘,证明其魂灵尚未完全离窍。

太医令面色惨白地跪在榻边,手指搭在厉公瘦骨嶙峋的手腕上,许久,才沉重地收回,对侍立一旁的周鸣和几位重臣缓缓摇头,动作细微得近乎绝望。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厉公喉咙里拉风箱般艰难而浑浊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次呼出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周…周卿…”厉公干裂的嘴唇艰难地翕动,声音微弱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周鸣上前一步,玄色深衣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俯身靠近榻前,声音沉静如水:“君上,臣在。”

厉公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动,终于聚焦在周鸣脸上。那目光复杂到了极致,有依赖,有猜忌,有托付的重担,更有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疯狂执念。他颤抖着伸出枯枝般的手,指甲青灰,死死抓住了周鸣的手腕!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个垂死之人,指甲几乎要嵌进周鸣的皮肉里。

“孤…孤不行了…”厉公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气,“太子…悼公…尚幼…尚幼啊!”提到太子姬周(悼公),厉公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这晋国…群狼环伺…孤放心不下…放心不下…”

他的喘息骤然加剧,胸腔剧烈起伏,仿佛破旧的风箱被强行拉扯。一旁侍立的栾黡(栾书之子,时任下军佐)眼中精光一闪,不易察觉地朝侍立在帷幔阴影处的一名巫医微微颔首。那巫医袍袖微动,指尖捻动着一枚藏在袖中的、泛着诡异蓝芒的细长银针。

“周卿…刑鼎…刑鼎…”厉公死死攥着周鸣的手腕,仿佛那是他溺亡前唯一的浮木,“此乃…晋国…骨架…撑住…撑住它!替孤…替孤撑住它!”他猛地咳嗽起来,大口暗红的血沫溅在锦被上,触目惊心。太医慌忙上前擦拭。

“臣…必竭尽所能,护法护鼎,辅佐太子。”周鸣的声音依旧平稳,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和那浓烈的血腥味,都无法撼动他眼神深处的冰封湖面。

“不…不够!”厉公嘶吼着打断,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却被栾黡和太医轻轻按住。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周鸣,如同燃烧的鬼火,“太子…若幼冲…若…若受奸佞蛊惑…若…若他日…行差踏错…违逆了刑鼎法度…乱了这…这‘数’理纲纪…卿…卿当如何?!”

这问题,如淬毒的匕首,直刺核心!托孤之臣,若遇幼主悖逆,是屈从?是死谏?还是…取而代之?栾黡、荀皋等重臣屏息凝神,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刺向周鸣。空气沉重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周鸣沉默了一瞬。寝宫内的烛火似乎也随着这沉默而黯淡下去。厉公枯爪般的手依旧死死扣住他的腕骨,传递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对秩序的执念。

“君上,”周鸣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清晰而冰冷,如同玉石相击,“法鼎之立,非为束君,乃为束权。权若无度,国必倾覆。若太子…他日之行,确凿悖逆法鼎核心公理,动摇国本,臣…当以‘数’理大道为圭臬,行…非常之事。”

他没有说“废立”,但那“非常之事”四字,在死寂的寝宫中,无异于惊雷!栾黡瞳孔骤缩,荀皋更是身体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周鸣。

厉公却仿佛得到了某种解脱,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脸上竟泛起一丝诡异的潮红和解脱般的狞笑。“好!好一个…‘数’理大道!孤…等的就是卿这句话!”他猛地松开周鸣的手腕,枯手颤抖着,探入自己贴身的里衣之中,摸索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枯手上。只见厉公极其艰难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紧紧攥在掌心。

那并非玉玺,也非兵符。

那是一支算筹。

一支通体由赤金铸就的算筹!长约一尺,宽约两指,厚度均匀,在昏黄的烛火下,流淌着沉重而内敛的暗金色光芒。算筹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极其细密、肉眼几乎难以辨识的微小凹点与纹路,这些纹路并非装饰,而是遵循着某种深邃的数理规律排列组合,隐隐构成微缩的河图洛书变体与周鸣独创的刑鼎核心律令符号!更令人心悸的是,算筹的顶端并非平齐,而是被巧妙地塑造成一个微小的、十二棱面的立体几何体,每一个棱面都光滑如镜,可以清晰地映照出周围扭曲变形的景象。

这绝非普通的算筹!它是权力的具象,是数学意志的终极载体!

厉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这枚沉甸甸的金算筹,塞入周鸣冰冷的手中。冰冷的金属触感,带着厉公濒死的体温和浓烈的血腥气,瞬间包裹了周鸣的指尖。

“执…执此…算…”厉公的声音如同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此乃…鼎耳之钥!若…若太子悖法…卿…卿可凭此…以算…代鼎!”

“以算代鼎!”

四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凿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栾黡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指在袖中紧握成拳!荀皋更是倒吸一口冷气!

周鸣握着那枚冰冷沉重、纹路硌手的金算筹,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当然明白“以算代鼎”意味着什么——这枚金算筹,就是启动刑鼎那致命“自毁之枢”的钥匙!当它插入鼎耳根部的特定孔洞(那孔洞被繁复的云雷纹巧妙隐藏),便能绕开暴力破坏的触发机制,直接开启内层隔断,释放“蚀金之水”,执行那“法理崩殂”的最终裁决!厉公给予他的,不是护国辅政之权,而是一柄悬挂在幼主头顶、以整个晋国法统为代价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让他以数学之名,行废立之实!

“晋国…可三分…”厉公的喘息如同破絮,眼神开始涣散,却依旧死死盯着周鸣,带着最后的疯狂执念,“但…法统…法统不可绝!刑鼎…刑鼎所铸之‘理’…不可逆!周鸣…孤…孤以国士待卿…卿…卿当以死…报此‘数’道!”

话音未落,厉公猛地一阵剧咳,身体剧烈抽搐,大股大股暗红近黑的浓血从口鼻中狂涌而出!太医扑上前,手忙脚乱地擦拭、施针,却无济于事。

就在这混乱的瞬间,周鸣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侍立在阴影中的那名巫医,借着上前“施救”的混乱,袍袖极其隐秘地拂过厉公榻边矮几上的药碗!一枚细如牛毛、泛着幽蓝寒芒的银针,快如鬼魅般刺入厉公颈侧一处隐晦的穴位,旋即拔出,消失于袖中,动作一气呵成,若非周鸣全神贯注且对“异常轨迹”有着数学家的本能洞察,绝难发现!

“呃——!”厉公身体猛地绷直如弓,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诡异的嗬嗬声,涣散的瞳孔瞬间放大,死死地、怨毒地瞪向巫医的方向,随即,那最后一点不甘的光芒彻底熄灭。抓住周鸣衣襟的手,无力地滑落。

“君上——!”寝宫内顿时响起一片凄厉的哭嚎和混乱的呼喊。

太医颤抖着手探向厉公的鼻息,又摸了脉搏,最终面如死灰地瘫软在地:“君…君上…宾天了!”

晋厉公,薨。

栾黡第一个扑到榻前,捶胸顿足,哭声震天,悲痛之情几可乱真:“君上!君上啊!您怎忍弃臣等而去啊!”然而,在他低垂的眼帘下,在泪水的遮掩中,一丝冰冷而残酷的笑意,如同毒蛇般一闪而逝。成了!这个多疑、刚愎、又试图用刑鼎和周鸣来钳制卿族的年轻君主,终于被他提前送上了黄泉路!太子年幼,晋国的权柄,终将落入卿族手中!至于那刑鼎,那周鸣…栾黡阴冷的目光扫过周鸣和他手中紧握的金算筹…有的是时间慢慢收拾!

周鸣没有哭,也没有动。他如同冰雕般站在原地,手中那枚金算筹冰冷刺骨,顶端那十二棱面的几何体,映照出寝宫内混乱的人影、摇曳的烛火、厉公死不瞑目的狰狞遗容,以及栾黡那虚假悲恸下隐藏的得意。指腹下,算筹表面那些细密的、代表刑鼎核心律令的数理纹路,如同滚烫的烙印,灼烧着他的掌心。

“君以国士待我…”周鸣在心中默念着厉公临终的嘶吼,那疯狂托孤的重担,那柄以法统为代价的“算筹之剑”,那巫医鬼祟的毒针,栾黡眼底的寒光…这一切,如同冰冷的雪水,混合着血腥与药味,灌顶而下。

他猛地转身,玄色的深衣带起一阵寒风,排开混乱的人群,大步踏出这充斥着死亡与阴谋的寝宫。

宫门之外,天地一片苍茫。鹅毛般的大雪正从铅灰色的苍穹倾泻而下,无声地覆盖着巍峨的宫殿、森严的甲胄、以及这刚刚被权欲和毒药谋杀的晋国心脏。寒风如同刀子,裹挟着冰冷的雪片,抽打在脸上。

周鸣没有走向自己的太卜府,也没有理会身后隐约传来的、栾黡假惺惺的“周太卜节哀”的呼唤。他如同一道孤绝的影子,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径直走向太庙前那空旷的广场。

风雪更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仿佛要将所有的污秽与血腥都掩埋。

在那高台之上,三尊巨大的青铜刑鼎,巍然矗立在风雪之中。冰冷的雪花落在鼎身繁复的条文上,迅速融化,又凝结成一层薄薄的冰晶,覆盖了那些几何化的字迹,仿佛为这冰冷的法理披上了一层素缟。鼎耳高耸,在狂风中发出低沉的呜咽,其上繁复的云雷纹,在雪光的映衬下,更显幽深莫测。

周鸣一步步踏上玉阶。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呻吟。寒风卷起他的衣袂,玄色在漫天飞雪中如同绝望的旗帜。

终于,他走到了主鼎之前。风雪几乎迷住了他的眼睛,却无法模糊他眼中那如同淬火寒铁般的意志。

他缓缓抬起右手。那枚沉重的金算筹,在漫天风雪中,在刑鼎巨大的阴影下,闪烁着冰冷而孤绝的光芒。顶端那十二棱面的几何体,映照着苍茫的雪夜,仿佛一只洞察命运、冰冷无情的数理之眼。

“噗通!”

周鸣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石基之上!雪花立刻沾满了他的衣袍和头发。他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插在雪地中的一柄古剑。

他双手高高举起那枚金算筹,将其举过头顶,举向那在风雪中沉默如山的刑鼎,举向这铅云低垂、吞噬了君王的苍穹!

冰冷的雪花落在他脸上,瞬间融化,与眼角渗出的、滚烫而复杂的液体混合,无声滑落。那不是单纯的悲伤,是重如泰山的承诺,是直面深渊的决绝,是守护“数”道孤火不被权力与阴谋彻底湮灭的悲怆誓言!

“君以国士待我——”周鸣的声音,穿透呼啸的风雪,如同金铁交鸣,在空旷死寂的广场上炸响,带着撕裂灵魂的力量,“我——以死报数道!”

“以死报数道——!”

誓言在风雪中回荡,撞向冰冷的刑鼎,又被无边的飞雪迅速吞没。那枚高举的金算筹,在雪夜中,如同一点微弱却固执燃烧的寒星,照亮了周鸣眼中那如同亘古冰川般永不融化的决心。

鼎耳在风中呜咽,如同低沉的挽歌,又似冰冷的回应。

风雪更急,天地一片混沌。

唯有那跪在鼎前的身影,与那枚指向苍穹的金算筹,凝固成一尊沉默的、守护着数学与法理最后尊严的冰雪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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