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内。
辛梦璃在周漪上前那一刻，本能地向后微缩。她纤细的手臂更紧密地环住身旁顾宸的臂弯，笑容恰到好处地挂在脸上，温和却透着一丝疏离的僵硬。
“周漪学长，”
声音带着刻意的清晰。
“我是专门陪我男朋友，来找你谈合作的。”
话语间，“男朋友”三个字被她轻轻地、却又带着不容错辨的重音。
“男朋友？”
周漪向来沉溺于技术的世界，对周遭世界的变迁近乎钝感。记忆中最后定格的画面里，辛梦璃挽着的是李文豪，而眼前这位顾宸，更像是她身后一个沉默的影子，一个被忽略的背景板。
他的记忆库，似乎在这里出现了严重的逻辑断层。
短暂的沉默后，辛梦璃深吸一口气，微微垂下眼帘，睫毛投下小片阴影，脸上掠过一丝赧然与无奈交织的尴尬。
“更准确地说……阿宸是我前夫，”
她的声音低了几分，带着某种复杂情愫。
“我们现在……重新开始了。”
顾宸敏锐地感受到了身旁细微的紧绷。他温暖的大手覆上辛梦璃挽着自己的手背，轻轻拍了拍，适时开口，沉稳的声音打破了微妙的僵局。
“学长，”
语调不急不缓，带着商界人士特有的圆融。
“校友叙旧，机会难得，不过我们还是先聊聊合作？”
接下来，话题转向了技术前景、市场格局和资源整合。
顾宸展现出超越周漪预期的视野与深度，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两人一时间相谈甚欢。他深邃的眼眸深处，仿佛隐藏着一台精密的雷达，逻辑严密推进，言辞滴水不漏。
然而，周漪的余光总会情不自禁地、以一种极其克制的方式，轻柔地扫过对面落座的辛梦璃——她专注聆听的侧颜，她偶尔蹙眉思索的模样，都是他心绪悄然飘移的锚点。
就在辛梦璃起身走向门外回复一通紧急工作电话时，包间里一时只剩两个男人。方才热烈的讨论突然冷却下来，空气仿佛沉淀凝滞。
周漪一直沉静的脸庞，此刻却显出些许不易察觉的波动。他端起面前的咖啡，抿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直视着顾宸，打破沉寂。
“顾宸，”
他语气真诚。
“坦白讲，你的战略眼光和对产业上游生态链的理解，格局之深远，实在令我佩服。”
顾宸报以同样从容的、几乎被锤炼成本能的得体微笑，微微颔首。
“学长谬赞了。你的技术前瞻性和对底层架构的把控，才是真正的行业翘楚。那么，”
他话锋流畅地一转，目光灼灼。
“关于合作的事情？”
周漪嘴角勾起一抹意义不明的轻笑，手指无意识地在深色实木桌面轻轻敲击着短促的节奏。
“我可以考虑加入你的团队，”
他顿了一下，目光忽而变得锐利而凝重，语气倏然沉了下去。
“不过，有一个附加条件。”
顾宸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如同戴着一张精心绘制、早已打磨光滑的面具，只是眉梢极其轻微地向上挑起一个询问的弧度。
“学长请讲，只要在能力范围之内，我必尽力而为。”
他表现得像个无比慷慨、乐于解决任何难题的合作伙伴。
周漪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在桌上交握，眼镜后射出的目光突然变得异常热切而咄咄逼人，如同锁定了猎物的鹰隼。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带着一种近乎宣告的语气。
“我、要、辛、梦、璃。”
刹那间，空气冻结了。
顾宸嘴角那弧度精准的微笑，如同脆弱的玻璃般遭遇重击，瞬间凝固在脸上。他眼神里一贯的沉着冷静被猝不及防的寒意击穿，裂开一道缝隙，惊愕与难以置信迅速弥漫。
只是一瞬，几乎是眨眼功夫，冰霜攀上顾宸的眼眸，那份客套的暖意荡然无存，他整个人的气场瞬间变得凛冽而强硬。他微微眯起眼，准备回应。
但周漪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情绪如同开闸的洪水，在他心底淤积了多年的暗涌此刻奔腾而出。
“其实我……”
周漪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又带着一种宣泄般的冲动。
“我在大学时第一眼看见梦璃就喜欢她了！那年迎新晚会，她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裙子在台上主持……只是那时，围在她身边的人很多，我太怯懦了，我只是个整天泡实验室的闷子，连上前搭句话的勇气都没有……这些年来，”
他的声音变得异常艰涩。
“我没有一天真正忘记过她！再见面，这一定是命运的安排！顾宸，既然你们曾经走到离婚这一步，那就说明……”
他急促地喘了口气，目光重新燃起偏执的火焰。
“说明你们根本不合适！你……只要你放手，离开梦璃，我立刻加入你的公司！我只有这一个条件！”
顾宸周身那迫人的寒意几乎凝成实质。他甚至没有花费一秒去“权衡”。他冷冷地、斩钉截铁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重。
“抱歉，学长，”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这个问题，我无法给你任何‘回答’。梦璃，”
他刻意加重了这个名字的分量。
“她是人，不是一个可以放在谈判桌上、贴上价签用来交换任何‘东西’的物品！用她来换取利益？”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极尽讽刺的冷笑。
“这念头本身，就令人不齿！”
他挺直了背脊，眼神如磐石般坚定。
“如果真的只有牺牲她才能达成所谓的‘合作’，那么我相信，”
他的目光越过周漪，仿佛穿透墙壁看到更远的未来。
“即使没有学长的助力，我的公司也一定能达到它想要的高度。”
两个男人之间，无形的精神壁垒骤然耸立。沉默如同不断加压的深海，弥漫着压抑的张力。顾宸的手指在桌下微微收拢又松开，周漪则紧紧抿着嘴唇，呼吸略显粗重。没有剑拔弩张的喧嚣，但那沉重死寂中暗涌的对峙，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能模拟原始丛林里两头雄兽争夺伴侣时的无声嘶吼。
片刻的死寂后，顾宸脸上的线条却出人意料地松弛了，唇角甚至重新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带着一种混合了洞悉与强大自信的神情。他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僵局，语气竟显得意外的平和。
“我和梦璃之间经历过什么，外人很难真正理解。其中的复杂，远非‘合适’或‘不合适’这样简单的标签可以概括。”
他的目光坦然地直视着周漪的双眼。
“不过，梦璃有她独立的意志。如果她愿意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方向，无论那方向指向何处，我都不会成为她的阻碍。”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种奇特的鼓励。
“与其在这里跟我谈什么‘条件’，学长你何不亲自去问问她本人的意愿？”
一丝近乎看好戏般的光泽在顾宸深邃的眼底一闪而过。
“问什么？”
清越的女声恰在此时插了进来。辛梦璃推门而入，结束了那通漫长的电话。她只捕捉到顾宸最后一句的尾音，秀气的眉宇间带着一丝好奇，看看顾宸，又转向周漪。
顾宸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奇特的轻松，甚至有一点捉弄似的促狭，优雅地指了指对面的周漪。
“喏，这个问题，还是请周漪学长亲自问你吧。”
在顾宸那看似温和实则微妙的目光下，辛梦璃疑惑地将注意力完全转向周漪。
周漪在辛梦璃清澈目光的注视下，猛地端起面前的咖啡灌了一大口，仿佛以此给自己打气，脸上浮现出紧张的红晕。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直直地迎上辛梦璃的目光，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音量陡然提高。
“梦璃！我……我喜欢你！从大学第一天看见你，在迎新晚会上穿着那条淡蓝裙子主持……就喜欢你了！这感觉这些年都没变过！”
他终于将深埋心底多年的秘密嘶吼了出来。
辛梦璃整个人僵在原地，如同晴天霹雳。她那双明澈的杏眼瞬间瞪圆，纤长的睫毛惊疑地扇动了几下。周漪学长？那个记忆中连点头之交都没有的传说级技术大牛……喜欢自己？这个认知过于荒诞离奇，让她的大脑瞬间宕机。
但周漪的情绪闸门一旦打开，已然收不住奔涌的洪流。
“所以这次合作！”
他完全豁了出去，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脸上混合着期待和孤注一掷的决绝，声音坚定而响亮地回荡在安静的咖啡馆包间里。
“我的条件只有一个！梦璃，离开顾宸！做我的女朋友！”
他几乎是喊了出来，将这荒谬的“交易”赤裸裸地呈现在她面前。
如同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辛梦璃初时的茫然和惊愕。怒意升起，她温和的面容瞬间因冰冷而绷紧，双颊涌起羞愤的潮红，手指不自觉地掐入了掌心。
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击，她那因震惊而微微张开的唇瓣陡然启合，压抑不住的斥责喷薄而出，声音尖锐而冰冷。
“周漪学长！”
她一字一顿，每个音节都蕴含着风暴。
“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她怒极反笑，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把我辛梦璃当作什么？一件可以用来讨价还价、换取合作的商品？一个可以随意交易的物件？”
她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因她激烈反应而明显愕然的周漪，眼神凌厉如刀锋。
“我告诉你，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那凛冽的拒绝如同鞭子抽打在空中。
下一秒，她凌厉的目光倏然一转，落在身旁始终沉稳不语的顾宸身上，眼神由愤怒化为温柔，目光柔软而坚定。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贴近顾宸，仰起脸对着周漪，声音恢复了她一贯的优雅，却更加斩钉截铁，充满了力量。
“周漪学长，坦白讲，我甚至不记得我们大学时有过什么具体的交集，”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坦诚的遗憾，随即转为不容置疑的宣言。
“但是，很抱歉，我无法回应你的感情。我辛梦璃这一辈子只会爱阿宸一个人！非他不可！”
然后，她话锋一转，语气中充满了深深的失望。
“在来这里之前，我特意翻阅过资料。你在大学毕业典礼上的演讲，慷慨陈词，意气风发，字字句句都是心系科技改变社会的远大抱负！我本以为，你会有竹子的清劲孤高，有梅花的不畏严寒孤傲绽放，更有莲花般的高洁脱俗，不染世间那些浑浊的交易尘埃……”
她的声音由回忆的慨叹急转直下，变为沉重的谴责。
“可是今天的你？”
她轻轻摇头，眼中溢满不可置信的悲哀和鄙夷。
“为了私心，竟用合作来要挟感情！提出如此……如此不堪的交换条件！这实在是……”
她深吸一口气，胸脯起伏着。
“我真是看错了人！”
她最后的话语，重重落在周漪心口。
“不过，我确信一点！阿宸他，绝不会答应你这种荒谬的条件！”
辛梦璃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对爱人毫无保留的信。
“而且，我相信他有足够的实力和决心，即使没有你这一份助力，他也定会成功！”
周漪彻底呆住了，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辛梦璃这雷霆般的话语，如同一阵狂风骤雨，将他自以为是的冲动表白和精心设计的“交易”架构冲击得粉碎。他被钉在原地，脑中一片混乱的空白，耳边只剩下她字字如针的话语在反复回响。羞愧如潮水般淹没了他。
时间在死寂中流走了仿佛一个世纪。
周漪终于极其费力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的浑浊全部置换出去，然后缓缓地、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卸下一切重负的语调开口。
“对不起……梦璃。”
他的声音干涩而低沉，充满了挫败和真实的悔意。
“是我想当然了……是我……太过卑劣。”
他认命般地扯出一个苍白苦涩的笑容，目光在顾宸和辛梦璃之间流转。
“不过，”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和疲惫的了然。
“你们两口子……呵，话都说得一模一样。”
他用手抵住额角，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眼前这对男女明明离婚却又藕断丝连甚至“重新开始”的情感状态让他困惑不已，但他知道他们是真心相爱的。无论过去如何，此刻，他们契合无比。
顾宸适时地开口，低沉平缓的声线如同一股沉静的暖流，再次试图冲刷掉空气中弥漫的浓重尴尬。
“学长，”
他语气平和，既非胜利者的炫耀，也非失败者的怜悯，只是回归了商业合作应有的轨道。
“答案已经很明确了。不知道关于我们之前的合作，你的最终答复是？”
周漪抬起头，最终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露出了一个混杂着释然、不甘和钦佩的复杂笑容。
“顾宸……”
他似乎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
“输给你了。”
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这个词，宣告自己的彻底失败。
“我答应加入你们团队。”
这是他对顾宸个人能力最终的心服口服。
随即，他话锋一转。
“但是，”
他语气变得严肃且商业化。
“具体条款必须详谈。告诉我，顾总，”
他的手指再次习惯性地在桌面叩击了一下。
“你准备给我的‘星穹’，开出怎样的价码？”
那是一个纯粹技术控在商言商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