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铃声中断。
一个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低沉，平稳，带着一种能穿透电波、安抚人心的磁性，像深夜海潮抚过礁石。
“阿宸？”
那边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乎不易察觉的意外，紧接着是确认。
“什么事？”
顾宸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那口凝结在喉间的滞涩空气。
“沉舟”
顾宸开口，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沙哑，甚至有些虚浮，是长久沉默后强行撕裂喉咙的声响。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似乎吸得太深太急，连带着胸腔都有些窒闷的疼痛，将那句早已准备好的话硬生生推了出来。
“我…还能去你那工作吗？”
原本的他和兄弟墨沉舟相约，会去墨氏集团帮助墨沉舟。可是因为和辛梦璃结婚，为了照顾辛梦璃，顾宸选择了食言。
听筒里是短暂的空白。并非完全的静默，能隐约捕捉到一丝沉稳的、属于对方的呼吸声，像午夜航船的锚链缓缓沉落，带着重量，也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顾宸几乎能想象出对方此刻的姿态——或许是靠在那个视野极佳、俯瞰全城的总裁办公室窗边，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或是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他那张巨大的、由整块非洲黑檀木打造的办公桌边缘。
“当然可以。”
声音平稳依旧，但在这份平稳之下，顾宸却奇异地捕捉到了一缕几不可闻的、沉淀的喜悦。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涟漪漾开，虽无声，但光影微动。
短暂的停顿，像是一次礼貌却又必然的探寻。墨沉舟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温和的磁性基调，问题却直抵他此刻最深的伤口。
“你不照顾老婆了吗？”
“老婆”二字，如同两根细针，精准地刺入顾宸早已麻木的心脏。他闭了闭眼，深呼吸。
“……我，”
顾宸的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
“准备离婚了。”
短短几个字，几乎耗尽了他全部力气。
电话那头沉默了下来。并非全然无声，顾宸甚至能感觉到墨沉舟似乎在轻微地调整了一下姿势，换了一个更舒适也更专注的倾听位置。这沉默持续得并不漫长，但在顾宸此刻度秒如年的感受里，却像被拉长了几十倍。每一秒的寂静，都仿佛带着无形的压力，将他推向话语尽头赤裸裸的苦衷前，剥去他最后一点粉饰太平的力气。
终于，墨沉舟的声音再次传来，比之前更沉缓，如同叩问：“舍得？”
这两个字，像一把精准的解剖刀，挑开了顾宸小心翼翼维持的、包裹着“无奈决定”的外壳，露出了里面盘根错节、无法与人言的鲜血淋漓的痛楚、挫败、遗憾和难以启齿的放弃。何止是“舍”？更深的，是“不得”啊。无数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轰然炸开，又被死死压制住。
他握着手机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头像是被滚烫的铅块堵住，所有的语言在喉间翻滚、碰撞、蒸发。
最终，化为一声低哑的、连叹息都算不上的气音：“没办法。”
这三字一出，便是落子无悔的判决。电话两端再次陷入沉默，比刚才更为浓重。但这次的沉默，不再是探寻，也不再带着无形的压力，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接纳，一个无须多言的理解。墨沉舟清晰无比地接收到了顾宸话语中那几乎无法承载的、如黑色浪潮般涌来的苦涩与决绝。
短暂而凝重的静默之后，那沉静磁性的嗓音，像在无声海面上升起的坚固灯塔，带着无可置疑的承诺与熨帖的温度，穿透了听筒。
“随时欢迎你。”
话音落下，没有寒暄，没有多余的安慰，也没有迟疑，电话干净利落地被挂断。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忙音，带着奇特的冷清回响。
什么啊，墨沉舟，明明你也正爱着一个不爱你的女人！经营着一段没有爱情的婚姻。
顾宸缓缓将手机从耳边移开，他仰起头，喉咙深处，郁积太久的一口浊气不受控制地、长长地舒了出来。这声叹息悠长而疲惫，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虚脱，也带着一种奇异的、剥离了重负的轻松。伴随着这口气息的完全吐尽，紧绷的肩颈和蜷缩的灵魂，似乎在这昏暗的孤灯与窗外模糊光影的交界处，微微地、却又无比明显地——松懈了下来。
终于决定放下了。
夜晚的街头如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口袋，将顾宸吸纳进去。月光苍白冰凉，像一块硕大的寒冰融化在水泥地上，碎成断断续续，又被幽暗的路灯一点一点吞没。街上的晚风舔舐着皮肤的每一寸角落，带来潮湿的暗示，如无形的虫子，爬过裸露的肌肤，激起一片微凉的战栗。顾宸的脚步沉重又飘忽，拖沓于冷硬的街道之上，像一尾沉默的鱼，游荡在名为城市的黑色、凝滞而巨大的水底。
路灯摇摇晃晃的几束昏黄光柱将顾宸剪成一个狭长而扭曲的影子，像是大地裂开一道伤口，流出来的暗黑液体。顾宸的影子孤单地在昏黄的光晕里被拉得又细又长，它无声地飘动在脚下，无声地贴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像一个疲惫而踉跄的鬼影，尾随着毫无目的的顾宸。
拿出手机，一个新鲜红点儿，如同渗出的血珠，印在朋友圈的图标上。指尖不由自主地悬停在屏幕上片刻，还是按了下去。
图片残忍地铺满整个屏幕：一男一女，灯光恰到好处地铺陈在她光滑柔顺的丝质裙上，又照着他光洁的下颚轮廓。他们依偎着，被笼罩在一圈精心装饰灯串的氤氲柔光中。辛梦璃微微倾斜身体倚在李文豪肩头，笑容如含羞的花朵。李文豪则伸出一只手亲昵地环住她的腰，姿态闲适如同理所当然。暧昧的文案更显甜蜜——像是一口塞满玻璃渣的甜蜜点心，强行被灌进顾宸的喉咙里去。顾宸喉咙猛地一紧，堵住的气息卡在嗓子里，窒息般难受。手指像被冷空气冻住，瞬间变得冰冷僵硬，指节在屏幕边缘微微泛白。
顾宸无声地凝视着手机，久久不动。
忘记屏蔽我了吗？
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点开右下角，再点到那个小小的点赞图标——屏幕猛地泛出一圈红晕，如同伤口被撕开时，渗出新鲜淋漓的颜色。那一刻，像是有冰冷的手从顾宸身体的底部毫不留情地把最后一点力气抽走，整个身体刹那间只剩下一个软绵绵的壳了，灵魂已经飞散开去。
那些猝不及防的心碎，最终被他凝缩成了点赞框里一个沉默、标准、不带体温的红色符号。
这一刻，顾宸的心彻底死了。
白天才和自己吵架，晚上又投入到白月光的怀抱。看，你笑得多甜蜜。而我，又该何去何从呢？
另一边，看见顾宸的点赞，辛梦璃才发现自己竟忘记屏蔽顾宸了，她瞬间慌了。
指尖毫不犹豫地点下“拨号”——仿佛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块浮木，也是她此刻唯一的自救路径。
短暂的空白，是深渊入口的静谧，连心跳声都被吞噬。随即，那声音来了——它并非来自人间，更像从某种冰冷机械的核心深处震荡而出：“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一道寒流瞬间顺着耳膜窜遍全身。重复的、单调的、毫无生气的机械女声，带着程式化的“礼貌”，一遍遍无情地碾压着她的神经。它像一个毫无感知的守门人，将她炽热的焦灼挡在了厚重的铁门之外。“通话中”，这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屏幕上，更扎在她慌乱的心尖上。
又一次按键，动作变得急促、笨拙，甚至连呼吸都屏住。
回应她的，依旧是那蚀骨的循环：短暂的静默，冰冷的金属质感音波无情推进——“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绝望无声地在肺腑间蔓延开来。空旷的房间仿佛在瞬间收拢了墙壁，空气变得粘稠、凝滞，每吸入一口都带着窒息的压力。时间被无形的焦灼拉长、凝固。窗外的风声、远处的车鸣，全都消失不见，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反复作响的、拒绝一切的、冰冷的提示音。每一次“嘟”后的短暂停顿，都像一个嘲讽的休止符，将她那颗急于剖白、渴望连接的心，一次次推入更深的冰窟。
解释的话语在舌尖翻滚、灼烧，却找不到倾泻的出口，被一道无形的“通话中”的墙，死死堵在喉咙里，化作一片灼热的荒芜。她只能紧紧攥着那小小的、冰冷的通讯工具，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要把它捏碎，捏碎这无情的阻隔。
李文豪的手臂，带着熟悉的温热和不容置疑的期待伸展过来，试图将辛梦璃揽入怀中，仿佛这只是一天疲惫后的习惯性休憩。然而这一次，辛梦璃像一只受惊的蝶，猛地推开李文豪，并拉开了距离。两人之间，骤然空出了一道冰冷的空气屏障。
李文豪的动作凝固了，脸上的关切瞬间凝固，化作了疑惑与尴尬交织的浮雕，手臂悬在半空，最后沉重地垂落，像一个失重的问号。但他并未立刻追问。辛梦璃甚至没有完全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她的全部心神，被一个名字和一种强烈的恐慌占满：顾宸。
就在她出门，准备以最快的速度回家时——
“嗡——嗡——”
掌中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固执地震动起来，屏幕骤然亮起，刺眼的光线瞬间撕裂了暮色，也将她焦灼的心事照得无处遁形。来电显示是公司内部的一个核心部门总监，一个不容忽视、也绝不能在此时用“不方便”搪塞过去的号码。
挂断电话，辛梦璃朝公司而去，一个十分重要的方案需要她去处理，职业素养和某种根深蒂固的责任感占了上风，沉重的铅块压下了燎原的心火。回家…顾宸…解释…这些滚烫的词语在她心中翻腾、灼烧，却只能被强行按压进沸腾的胸腔深处。它们暂时失去了出口，只能在黑暗里无声地呐喊、冲撞，折磨着她的每一寸感知。
话分两头，顾宸也不知道双脚步向何处。晚风打着旋儿，掠过皮肤，吹过巷角杂物间的暗臭，又裹挟着远处食物的焦香。迷迷茫茫地走着，竟像是被某种无形的、柔软的绳索牵引着，等他稍稍醒觉，冷冽的空气已经将他包裹在一团流动变幻的光晕边缘。
——是酒吧的霓虹招徕着夜的游魂。像一枚巨大的怪异的印章，重重烙在薄暮沉沉的低垂天空上，幽幽投下猩红、艳紫与妖蓝交缠扭曲的光带，映得水泥地面如同一个打翻了染料盘的梦魇。人影就在这片晃动的光海里浮沉。染着夸张发色的少年大声调笑着闪进门里，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身影在光影的涂抹下只剩一团浑浊剪影，连那断续的笑声也被酒精浸泡得粘稠膨胀，不真切地挤出来，撞击着顾宸混沌迟钝的神经。门廊上悬垂着几片黯淡珠帘，被进出的人流不断拨动碰撞，发出连串喑哑的“嗒啦”声，像是某种无声的、含混的催促。
空气里浮荡着浓郁的酒精气息，混合着女士们浓烈的香水以及食物被烤焦后那点油腻的回味——所有陌生而喧腾的气味都让他胃壁翻搅，头沉得仿佛装了铅水。更远处夜色里摇曳着邻居阳台的落地灯光源，橘黄的暖色晕开一片，那曾被他称作“家”的居所温顺地点缀在深青树的缝隙中，窗内灯光静默无声。
过去两年，他就像一颗心甘情愿沉溺的种子，安守在辛梦璃那方名为“家”的幽暗容器里。他几乎耗尽心神浇灌这株娇花，用漫长日夜去揣摩和回应她那海底针般莫测的心情，心甘情愿蜷缩在一个自建的精神樊笼之中，任窗外的繁华街市与自己彻底隔绝。
此刻，站在门厅光影与外侧浓暗的分界处，门内流淌出的音乐鼓点粘稠如糖浆，裹挟着一种粗野的、不受控制的欢愉，形成一股不容拒绝的热流，扑打着他冰凉的衣衫和脸颊。他感到自己的迟疑像退潮后的泥沙一点点沉在脚下，脚步微微移动着，身体无意识朝门里探询。
顾宸舔了舔干裂的下唇，扯出一个无人看见的涩然弧度，低语如风过隙：“……第一次来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