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全息台上代表虫巢的红色区域在无声地闪烁，像一颗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定时炸弹。莎拉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压在李豫和王叔身上，等待着他们的决定，这决定关乎聚落的存亡，也关乎他们自身的命运。
王叔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那双见过太多风浪的眼睛里，各种情绪飞快地交替——权衡、怀疑、对生存的本能算计，最后，化为一种近乎认命的果断。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行！”王叔的声音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干脆，但又透着老兵的务实，“这忙，我们可以帮。总不能真留在这里给虫子当点心。”
莎拉眼中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光芒，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
但王叔紧接着话锋一转，伸出一根手指：“不过，第一，既然要并肩子干活，就不能再把我们当牲口一样关回那铁笼子里了。得给我们像样点的住处，能喘口气的地方。”
莎拉毫不犹豫地点头：“可以！只要你们不主动破坏聚落设施或攻击居民，行动自由可以适当放宽。”
王叔伸出第二根手指，脸上甚至挤出一丝他惯常的、略带油滑的笑容：“第二，今天的午饭不错，那烤块茎和肉排，给我们仨……来双份！打仗嘛，总得让弟兄们吃饱喝足，才有力气拼命不是？”
莎拉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王叔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种要求，她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爽快地应承下来：“没问题，食物管够。”
王叔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伸出第三根手指，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们的武器装备，脉冲步枪、防护服、战术装备，原样归还！别拿些破烂糊弄我们。对付那些虫子，没趁手的家伙可不行。”
提到武器，莎拉的眉头微微蹙起，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犹豫和戒备。将武器交还给这些前一刻还是囚犯、身份不明的公司保安，风险无疑巨大。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讨价还价。
王叔却把眼一瞪，语气强硬起来：“怎么？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让我们空着手去跟虫子肉搏？要是信不过我们，那干脆现在就把我们崩了算了，省得浪费粮食！”他这话说得混不吝，却直指核心。
莎拉盯着王叔看了几秒钟，又瞥了一眼一直沉默但眼神坚定的李豫，以及旁边那个看似无害、却让她直觉感到极度危险的林依。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带着一丝被拿捏住的不快，生硬地回答道：“……好！武器还给你们！但我警告你们，如果你们有任何异动……”她没有说下去，但眼神里的寒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王叔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搓了搓手，似乎还打算再提点别的要求，比如来点酒什么的……
“王叔！”李豫赶紧上前一步，拉住了王叔的胳膊。他清楚地看到莎拉额角的青筋都微微凸起了，眼神里的怒火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再让王叔这么“得寸进尺”下去，恐怕刚达成的脆弱协议就要瞬间破裂。“够了，够了……先这样，先这样……”
王叔看了看李豫，又瞅了瞅脸色铁青的莎拉，嘿嘿干笑了两声，总算闭上了嘴。
莎拉重重地哼了一声，似乎不想再多看王叔一眼，转身对门口守卫的机械工蚁下达了指令。然后，她亲自领着三人，离开了指挥中心，走向聚落的居住区。
他们被带到了一排相对整齐的石屋前。莎拉推开其中一间的门，示意他们进去。
“这里是我的住处，暂时借给你们。”莎拉的语气依旧有些生硬，“在虫潮威胁解除之前，你们就住这里。没有我的允许，不得随意离开这片区域。”
这是一间比囚室宽敞得多，也更有“生活气息”的屋子。客厅里摆放着几张用回收木材和金属打造的粗糙桌椅，角落里甚至还有一个用小功率能量核心驱动的加热板，相当于一个简易的厨房。墙壁上挂着一些工具和看不出用途的零件，一切都显得简朴而务实。
李豫一踏入屋内，鼻尖就微微一动。他强化后的感官捕捉到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淡淡的气味——是莎拉身上那种混合着机油、汗水以及一种独特清冽体香的味道。这里果然是她的家。
他的目光随即被客厅墙壁上挂着的一个简易相框吸引。照片是电子显示的，但似乎是很久以前留下的影像，像素有些粗糙。上面是一个穿着工程师制服、笑容爽朗的中年男人，他有力的手臂搂着一个年纪尚小、有着同样火红色头发、对着镜头笑得有些腼腆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的五官，依稀能看出莎拉现在的影子。
莎拉注意到李豫的目光，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没有说什么。
“这里有三个房间，你们自己分配。”莎拉指了指客厅连接着的几个门洞，语气平淡，“食物和归还的装备稍后会有人送来。”她顿了顿，补充道，“记住你们的承诺。”
说完，她似乎一刻也不想多待，转身快步离开了，留下三人在这间充满她个人痕迹的屋子里。
王叔大大咧咧地往客厅那张看起来最结实的椅子上一坐，长长舒了口气：“妈的，总算不用闻那牢房里的铁锈味儿了。”他环顾四周，咂咂嘴，“这丫头片子，品味还行，就是东西少了点。”
李豫却没有王叔那么放松。他走到那张照片前，仔细看着。照片里的男人眼神明亮，充满了一种对技术和未来的热忱，与莎拉眉宇间那份沉重的责任感截然不同。
“看来，这地方对她意义不一般。”李豫低声说。
王叔也瞥了一眼照片，哼了一声：“能把自己家让出来给刚抓的俘虏住，要么是心太大，要么就是……真被逼到绝路了。”
很快，双份的食物就被送来了。这份效率和对协议的遵守，让李豫对莎拉和这个聚落的观感又复杂了一分。
三人沉默地吃完了这顿堪称丰盛的晚餐。按照聚落穹顶上模拟的人造天光，外界已经进入了“夜晚”。模式也切换成了柔和的、类似月光的冷白色。
他们各自选了一个房间休息。李豫的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床、一个简易衣柜和一把椅子，但窗户是真正的观察窗，虽然外面是地下岩壁，但能看到模拟出的、带着星点的“夜空”，比囚室那狭小的栅栏窗好了太多。
躺在比金属床板柔软一些的床铺上，李豫却毫无睡意。白天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翻腾，虫潮的威胁、莎拉那双带着决绝和疲惫的眼睛、照片上那个笑容爽朗的男人……还有体内那股因为即将到来的战斗而隐隐躁动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李豫迷迷糊糊即将入睡时，房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了。
一个高挑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是莎拉。
李豫瞬间惊醒，如同受惊的兔子般从床上一弹而起，后背紧紧贴住了冰冷的墙壁，脸上写满了警惕和尴尬，声音都变了调：“你……你又来干什么？！”他下意识地拉紧了身上的薄被，仿佛那是唯一的盾牌。
莎拉站在门口，借着模拟月光看着李豫那副如临大敌、恨不得缩进墙里的样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淡淡的自嘲：“你放心，我还没那么不知羞耻。被拒绝一次就够了，我也是有自尊的。”
她的话让李豫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但依旧没有离开墙角的打算，只是疑惑地看着她。
莎拉没有靠近，而是慢慢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模拟出的、虚假的星空，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和落寞。
“照片上的人，”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是我父亲。罗伯特，这里原来最好的工程师，也是从前‘磐石’的负责人之一。”
李豫沉默地听着。
“他什么都懂，从能源核心到生命维持，从结构加固到机器人编程……他就像……就像这座聚落的守护神。”莎拉的声音里充满了回忆的温暖，但随即被巨大的悲伤淹没，“可是在上一次虫潮中，为了紧急修复一个被寄生虫突破的防御节点外部能源线路，他亲自带着设备出去了……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声音带着哽咽：“我们只找到了他被破坏严重的工作服碎片和工具……连遗体都没有……”
“我母亲很早就病逝了。他是我唯一的亲人。”莎拉抬起手，用力抹了一下眼睛，试图阻止泪水，但声音里的哭腔却无法掩饰，“从那天起，我就只剩下一个人了。我拼命学习他留下的所有笔记和技术，接手了他的工作，成了这里的负责人之一……我不想让他为之付出生命的这个地方，就这么消失。”
她转过身，脸上已经布满了泪痕，在模拟的月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默默地流着泪，那种无声的悲痛，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人心碎。
“我必须守住这里……这是我父亲用命换来的……也是我……唯一的家了……”
李豫僵在墙角，看着眼前这个白天还显得冷静干练、甚至有些强硬的女孩，此刻却脆弱得像一个迷失的孩子。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比如“节哀”，比如“你父亲很伟大”，比如“你会挺过去的”……但所有的话到了嘴边，都显得那么苍白和无力。最终，他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都会好的。”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莎拉似乎也并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安慰之言。她只是需要倾诉，需要在一个暂时不算敌人、或许能理解一丝她重压的人面前，卸下一点点沉重的伪装。她走到床边，没有看李豫，只是默默地、脱力般地坐了下来，然后侧身躺下，背对着李豫，蜷缩起身体，肩膀依旧在轻微地抽动。
无声的泪水浸湿了枕头。
李豫站在原地，手足无措。走开？似乎太冷漠。过去安慰？他又能做什么？他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看着莎拉微微颤抖的背影，听着那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感觉时间过得无比缓慢而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莎拉的哭泣声渐渐平息，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极度的疲惫和情绪宣泄后，她竟然就这样在李豫的床上睡着了。
李豫松了口气，但随即又陷入了新的尴尬——他现在该怎么办？睡哪里？
就在他纠结万分，考虑是不是要去客厅椅子上将就一晚，或者干脆打地铺时——
“咔哒。”
又是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他的房门再次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黑色的眼眸在黑暗中眨了眨，是林依。
她看到床上躺着的莎拉，又看了看僵立在墙角的李豫，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者不满的表情，只是像完成了某种日常任务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
她走到床边，看了看面朝里睡着的莎拉，然后很自然地开始脱掉自己的外衣，只穿着里面单薄的衬衣，爬上了床。
李豫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只见林依在莎拉的另一侧躺了下来，然后拍了拍她和李豫之间的空位，抬起头，用那双纯净无暇的眼睛看着李豫，小声说：“李豫，睡这里。”
她的语气是那么的自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李豫感觉自己的大脑“嗡”的一声，彻底宕机了。
一边是刚刚情绪崩溃、哭累了睡着的自由军女负责人，身份微妙，关系尴尬；另一边是心智单纯、只会遵循最直接逻辑（李豫在哪里睡，我就在哪里睡）的林依。
而他，被夹在中间。
看着林依那等待他躺下的、毫无杂质的目光，又看了看莎拉那即便在睡梦中似乎也不安稳的背影，李豫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他这辈子，无论是在天空城底层挣扎，还是在广厦当保安，甚至是在面对海盗炮火和基因突变时，都没有经历过如此荒谬、尴尬、令人头皮发麻的局面！
最终，在林依固执的目光注视下，李豫如同一个提线木偶，机械地、同手同脚地走到床边，僵硬地躺在了林依为他“预留”的那个空位上。
身体左侧，是林依温热的体温和均匀的呼吸；身体右侧，隔着一点点距离，是莎拉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泪水和淡淡清冽气息的味道。
他直挺挺地躺着，眼睛瞪得像铜铃，望着天花板，一动不敢动，感觉自己就像一块被放在煎锅上的钢板，两面受热，快要扭曲变形。
这一夜，注定无比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