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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的脂粉香气尚未被血腥完全覆盖,黄巢那面“冲天”大旗已然再度挥动,指向了更南方的沃土。休整五日的命令,与其说是让士卒恢复体力,不如说是一场更大规模掠夺前的短暂喘息与重新编组。缴获的江南财富,如同强心剂般注入这支庞大的军队,非但没有消磨其锐气,反而刺激了更深的贪婪与征服欲。

兵分两路。一路偏师向西,如同蝎子的毒尾,扫向歙州、池州,旨在震慑北岸的高骈,并试图建立与江北残存势力的联系。而黄巢亲率的主力,则像一股决堤的熔岩,沿着浙东的富庶走廊,滚滚南下,扑向越州、明州、婺州……

这一次,抵抗变得更加微弱,甚至近乎于无。

江南的官军,早已被采石矶的溃败和杭州的惨状吓破了胆。许多州县官吏,闻听“黄王”兵锋将至,根本不做抵抗之想,或如宣州般弃城而逃,或效仿杭州后期,在象征性地放几支无关痛痒的箭矢后,便大开城门,奉上簿册粮钥,只求能保全性命。起义军几乎是以行军的速度,接收着一座又一座不设防的城池。

越州,古称会稽,文脉渊薮,此刻却成了起义军庞大的物资中转站。明州,控扼海运,市舶司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番货、香料,被毫不吝惜地装上大车,充作军资。婺州,丝织名邑,机杼声被铁蹄声淹没,华丽的绸缎成了起义军士卒包裹兵刃、甚至擦拭马匹的寻常之物。

黄巢的行营,如同一座移动的、贪婪的巨兽巢穴,随着军队的推进而不断南移。他不再驻扎于那些精致的官衙府邸,往往选择城外地势高处扎营,便于掌控全局,也便于随时开拔。中军大帐内,堆积的不再仅仅是军报,更多的是各地进献的奇珍异宝、美人歌姬。将领们争相将最珍贵的战利品献于“黄王”,以博取青睐。

一种骄奢之气,开始在这支以“平均”起家的队伍中弥漫。早期那种同甘共苦、破釜沉舟的悲壮色彩,逐渐被胜利者的狂欢和暴发户的炫耀所取代。士卒们抢掠来的财物越来越多,行动却似乎不再如以往那般迅捷。一些将领开始热衷于争夺地盘和缴获,彼此间的摩擦时有发生。

黄巢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并未严厉制止这种日渐滋生的腐化,或许,在他看来,这是维持士气和控制庞大军队的必要代价。只要核心的“浪荡军”依旧保持着战斗力,只要掠夺和前进的步伐不曾停歇,些许的混乱与奢靡,无伤大雅。他甚至有意纵容,用财富和女人来捆绑那些新附的、心思各异的头领。

他的目光,始终穿透这江南的温柔富贵乡,牢牢锁定着北方。江南的财富,是他北伐的基石,但他绝不会在此久留,沉溺于这偏安的温柔梦乡。

这一日,行营移至婺州境内,临近闽浙交界。探马来报,前方已是崇山峻岭,古道崎岖,再往南,便是福建观察使辖地。

“福建……”黄巢站在临时搭建的望楼上,眺望着南方那一片苍莽连绵的群山。那里,有另一座闻名遐迩的港口巨邑——福州。

“传令下去,”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搜集所有向导,征发山中俚、獠为前驱。三日后,大军开拔,目标——福州!”

他要将这燎原之火,烧过仙霞岭,烧遍八闽大地,将帝国的东南角落,也彻底卷入这“冲天”的烈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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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远离江南烽火的西北边陲,一股截然不同,却同样预示着不祥的力量,正在悄然壮大。

沙州(今敦煌),这座孤悬于河西走廊西端、饱经吐蕃与回鹘侵扰的孤城,此刻却沉浸在一片异样的亢奋与躁动之中。城头飘扬的,已然不是大唐的赤旗,而是一面崭新的、带着某种宗教狂热色彩的旗帜。

节度使张议潮,这位凭借一己之力、联络豪杰、驱逐吐蕃、使沙瓜等十一州重归唐土的英雄,已然病故。而接替他掌控沙州军政的,是其族子张淮深。然而,此刻真正在沙州城内掀起惊涛骇浪的,并非张淮深,而是一个名叫李明振的军将,以及一个更加神秘的人物——来自长安的落魄文人,自称得“天帝”启示的胡宏。

胡宏善于鼓动,言辞极具煽惑力。他宣称大唐气数已尽,天帝将另立“承天应运”的新主,而沙州,便是这新朝崛起的龙兴之地!他编造谶纬,宣扬末世,吸引了大量对现实不满的士卒、流民和底层官吏。李明振手握兵权,与胡宏一拍即合,迅速控制了沙州城。

他们废黜了张淮深(或将其架空),焚烧了官衙文书,砸毁了孔庙学宫,宣称要建立一个“无有贫富、无有贵贱、共享太平”的“承天王国”。胡宏自封“国师”,李明振则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这场发生在帝国边陲的突变,规模远不及中原与江南的动乱,但其性质却更为诡异和极端。它不再仅仅是求生或争夺权力的叛乱,而是裹挟了宗教迷信与空想色彩的、试图建立地上“神国”的疯狂尝试。

沙州城内,秩序荡然无存。狂热的信徒在街上游行,呼喊着他人都难以理解的口号;原有的社会结构被彻底打碎,财产被宣布“共有”,却落入了胡宏、李明振等少数人手中;任何质疑或反抗者,都被指为“魔眷”,遭到残酷的清洗。

帝国的西北角落,在无人关注之际,已然滋生出一颗散发着腐朽与狂热气息的毒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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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大明宫。

江南糜烂、黄巢南窥福建的消息,与沙州“承天之乱”的急报,几乎是前后脚送达。紫宸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取代了往日的争吵。

年轻僖宗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无法掩饰的恐惧。他看着丹陛下那些面色如土、瑟瑟发抖的大臣,看着同样眉头紧锁、却强作镇定的田令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

江南……福建……现在连遥远的沙州也……这帝国,到底还有哪里是安稳的?

“陛……陛下,”宰相卢携的声音带着哭腔,“黄巢肆虐东南,漕运已断三月,京师……京师粮价飞涨,军民怨声载道……如今沙州又生此妖乱,这……这……”

“高骈呢?!高骈还在等什么?!”有将领忍不住厉声质问,“朝廷许他戴罪立功,他就是如此立功的吗?坐视黄巢席卷江南,如今又要去祸乱福建!”

“还有那沙州李明振、胡宏,是何等妖孽,竟敢妄称天命!当发天兵,即刻剿灭,以正视听!”

田令孜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任由恐慌蔓延。他上前一步,尖细的嗓音强行压下了殿内的嘈杂:“大家勿忧!皆是些跳梁小丑,疥癣之疾!”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变得狠厉:“高骈拥兵自重,逡巡不前,其心可诛!然如今东南之事,尚需借重其力。可再发严旨,申饬其罪,令其即刻出兵,截击黄巢于闽浙之间,若再延误,两罪并罚!”

“至于沙州妖乱,”他冷哼一声,“不过是边陲小丑,沐猴而冠。可令归义军旧部(指仍忠于朝廷的张氏族人或其他将领)、甘州回鹘,就近讨伐,朝廷不吝封赏!”

依旧是那套分化、利用、借力打力的老办法。对于高骈,既依赖又提防;对于沙州,则试图调动地方势力去扑灭。至于这其中的空耗、拖延,以及可能产生的新的割据势力,此刻都顾不上了。

一道更加严厉、却也更加空洞的诏书,再次从长安发出。它像一张轻飘飘的纸,试图去遮挡那已然燎原的冲天大火,以及西北角落悄然滋生的诡异毒焰。

帝国的黄昏,血色愈浓,寒意愈重。燎原之火,已非江南独有,而是在这庞大帝国的肌体上,多处迸发,燃烧成一片令人绝望的、预示着最终崩塌的凄艳晚照。

黄巢大军的南下,并未因逼近层峦叠嶂的仙霞岭而有丝毫迟滞。那股自北地带来的、混合着血腥与硫磺气息的罡风,蛮横地撞入了江南的青山绿水之间。

婺州通往福建的古道上,前所未有的喧嚣取代了往日的空山鸟语。起义军庞大的队伍,如同一条望不到头的巨蟒,在山谷间蜿蜒蠕动。旌旗招展,却不再是官军的制式旗号,而是五花八门的各色布帛,甚至是被撕裂的绸缎,上面用木炭或鲜血涂画着难以辨识的符号,唯一统一的,是那被高高擎起、在山风中猎猎作响的“冲天”大纛。

士卒们大多已换上了从江南官仓或富户家中抢来的丝绵衣物,只是那华美的料子,此刻却沾满了泥泞、汗渍和暗红的血污,显得不伦不类。许多人将抢来的金银玉器胡乱挂在脖子上、缠在腰间,走起路来叮当作响,脸上带着一种暴富后的茫然与挥霍无度的亢奋。沉重的铜钱成了负担,被随意丢弃在路边,反而是一些轻便的珠宝、精美的瓷器,更受青睐。

“快点!磨蹭什么!黄王有令,三日之内,必须找到过山的路!”督战队的骑兵在队伍两侧来回奔驰,挥舞着皮鞭,呵斥着那些因负重或疲惫而掉队的人。鞭子抽在丝绸衣物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被强征来的当地山民和俚、獠部落壮丁,充当着向导和苦力的角色,他们面色惶恐,在皮鞭和刀剑的威逼下,艰难地在前方开路,修补着年久失修的栈道。不时有人失足坠入深涧,凄厉的惨叫在山谷间回荡片刻,便迅速被后面涌上来的人潮脚步声所淹没。

黄巢骑在一匹神骏的河西马上,行进在队伍中段。他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旧甲,与周围那些披红挂绿、珠光宝气的将领形成鲜明对比。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南方那云雾缭绕、仿佛没有尽头的群山。江南的暖湿气候,让他额角微微见汗,但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对舒适环境的留恋,只有一如既往的、鹰隼般的锐利与冰冷。

“王上,前方探路的人回报,古道多处崩塌,瘴气弥漫,行进艰难。是否……”一名心腹将领策马靠近,面带忧色。

黄巢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没有是否。庞勋困于淮水,便是前车之鉴。我等岂能因山高林密,便裹足不前?传令下去,丢弃所有不必要的坛坛罐罐!人马轻装,就是用手刨,用脚踩,也要给本王踩出一条通往福州的路!”

他的意志,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整个队伍。更多抢来的、难以携带的笨重财物被遗弃在山谷中,引得士卒们一阵阵心疼的惊呼和最后的疯抢。队伍的行进速度,在一种近乎残酷的驱策下,竟然真的加快了几分。

在这股毁灭洪流的侧翼,一支规模较小的偏师,正按照黄巢的命令,向西扫荡。他们的目标是歙州、池州,旨在肃清残敌,并试图与长江北岸可能存在的、仍在观望的势力取得联系。

然而,这支偏师的行动,却远不如主力那般“顺利”。歙州境内,山峦起伏,地形复杂。当地的一些土豪坞堡,凭借险要地势和宗族力量,进行了激烈的抵抗。起义军虽然人数占优,但在山地攻坚中,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更让他们烦躁的是,占领这些贫瘠的山城,所能缴获的财富,与富庶的浙东州郡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一种焦躁和不满的情绪,开始在这支偏师中蔓延。

“娘的,跑来这穷山沟喝风!主力这会儿怕是在福州吃香喝辣了!”

“就是!打这些破坞堡,有什么油水?死了这么多兄弟!”

“听说黄王在婺州,又得了好几个绝色的江南女子……”

流言和抱怨,像山间的瘴气一样,悄然腐蚀着军心。一些头领开始阳奉阴违,对攻打坞堡不再积极,反而纵容部下在已占领的区域进行更加野蛮的洗劫,试图弥补“损失”。

这一切,都被随军的文书和某些有心人,通过不同的渠道,或详或略地,记录、传递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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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黄巢大军如同楔子般狠狠砸向闽浙边界的同时,长安城里的恐慌,已经发酵成了某种歇斯底里的混乱。

漕运断绝的效应,如同缓慢发作的剧毒,终于开始显现。关中的粮仓眼见着空了下去,市面上的米价早已飙升到令人绝望的天文数字。起初是贫民在街头饿毙,随后,连一些低品官员和普通禁军家庭,也开始面临断炊的威胁。怨气在沉默中积聚,寻找着发泄的出口。

大明宫的朝会,已经很难正常进行。紫宸殿内,争吵变成了相互的攻讦和推卸责任。

“户部是干什么吃的?!为何还不设法调粮?”

“调粮?从何处调?河东自顾不暇,山南东道道路不通!神策军的粮饷都快发不出来了!”

“皆是高骈无能!丧师失地,养寇自重!当立斩以谢天下!”

“斩杀大将,谁去抵挡黄巢?你去吗?”

年轻僖宗李儇坐在龙椅上,脸色苍白,眼神涣散。下面那些昔日道貌岸然的大臣们,此刻如同市井泼妇般互相指责,让他感到无比的厌恶和恐惧。他只想逃离这个地方,回到他的蹴鞠场,回到那些能让他暂时忘记这一切的玩乐中去。

田令孜站在御座旁,面沉如水。他知道,局面正在失控。不仅来自外部的黄巢,更来自内部即将爆发的危机。神策军是他在长安立足的根本,如果连神策军的粮饷都出了问题……

“大家,”他俯身在僖宗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如今京师人心浮动,恐生大变。老奴以为,当务之急,是稳住神策军。可否……可否暂且开放部分内库,以充军资?”

僖宗猛地一震,开放内库?那是他和他父皇、祖父积攒下的私产!他本能地想要拒绝,但看着田令孜那阴鸷而坚定的眼神,想到外面那些饿红了眼的军民,他最终还是懦弱地点了点头。

用皇室的私房钱来填补帝国财政的窟窿,这无疑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信号,标志着朝廷的权威和资源,都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而关于沙州“承天之乱”的消息,在这江南沦陷、京师饥荒的巨大阴影下,反而显得无足轻重了。那封请求调派归义军旧部或回鹘兵平乱的奏章,被淹没在堆积如山的告急文书中,迟迟未能得到批复。西北那颗毒瘤,在无人理会的情况下,继续悄然溃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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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杜牧乘着一叶扁舟,正沿着一道不知名的江南支流,漫无目的地飘荡。

他早已辞去了那个微不足道的膳部员外郎之职。朝廷的昏聩,同僚的麻木,帝国的倾颓,让他感到彻底的绝望。他选择了自我放逐,在这片即将或已经被战火蹂躏的山水间,做一个最后的、清醒的凭吊者。

舟行缓慢,两岸景色,依稀还保留着几分往日的秀美。但仔细看去,田亩荒芜,村落寂寥,偶尔能看到被焚毁的房屋废墟,以及河道中顺流而下的、肿胀的人畜尸体。

船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只是机械地摇着橹。杜牧坐在船头,手中握着一卷《庄子》,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远处,隐隐有闷雷般的声音传来。那不是雷声,是成千上万人的脚步声,是黄巢大军正在强行翻越仙霞岭的喧嚣。那声音跨越了山水的阻隔,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弥漫在江南潮湿的空气里。

杜牧抬起头,望向南方那云雾深处的群山。他仿佛能看到,那条由无数生命和欲望汇成的洪流,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冲刷、撕裂着一切旧的轨迹。

他放下书卷,轻轻吟道,声音低沉而沙哑,融入了流水与远方的轰鸣之中:

“燎原之火,起于星荧。冲天之志,溺于绮罗。东南形胜,终成丘墟。诗书礼乐,尽付兵燹。”

吟罢,他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叹息中,不再有往日的激愤与痛心,只剩下一种看透一切的、深沉的疲惫与悲悯。

小舟继续在浑浊的河水上飘荡,如同这乱世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不知将被命运的洪流,带往何方。而燎原的大火,已然烧过了江南,正向着更南的福建,更向着这帝国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奔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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