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棠的剪刀第三次卡在真丝面料里，银亮的刀刃与米白色丝线较劲，发出细碎的“咯吱”声。丝线在张力下倔强地蜷曲，像她此刻拧成死结的眉头——这已经是今天报废的第三块料子了。
工作室的落地窗外，深秋的梧桐正进行着一场缓慢的坠落。枯叶打着旋儿擦过玻璃，在透明的镜面上留下转瞬即逝的褐黄，像谁用指尖抹过的颜料。裁剪台上摊着的“云岫”系列礼服半成品，本该如名字般轻盈如雾，此刻却在冷光灯下显得笨拙：领口堆砌的水钻像未融化的冰棱，折射出刺眼的光；腰间刻意收紧的褶皱硬挺如纸板，把布料原本的垂坠感生生拽成了僵硬的折线；最外层的乔其纱被过量的浆水浸得发脆，用镊子轻轻一碰，边缘就簌簌地掉渣。
“温老师，前台说甲方的助理又来了。”助理小周抱着烫衣板从熨烫区退出来，声音里裹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她在会客区等着，说……想再确认下最终版的细节。”
温棠松开握剪刀的手，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她走到礼服前，指尖划过领口那颗最大的水钻，冰凉的触感顺着神经窜上来，刺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三年前她凭“蝉衣”系列拿下金剪刀奖时，评委说她“把月光缝进了布料里”——那套以汉代素纱襌衣为灵感的设计，只用三层细纱叠出朦胧的光影，穿在模特身上，像裹着一层会流动的晨雾。可现在，她像被无形的线捆住了手脚，越是想抓住当年的轻盈，设计就越发臃肿，像给蝴蝶硬套上了铠甲。
“告诉她，设计稿还在调整。”温棠的声音有些发紧，目光落在工作台角落的考古画册上。那是她特意找来的马王堆汉墓发掘图，其中一页印着素纱襌衣的特写：衣长128厘米，袖展190厘米，重量却只有49克，折叠起来能轻易放进一个火柴盒。考古专家用镊子夹着它的样子，像在拈起一片易碎的云。
小周没动，小声补了句：“她还说，下周要是再定不下来，品牌方可能要……启用备选设计师。”
温棠猛地转身，剪刀“当啷”掉在地板上，在寂静的工作室里炸出一声闷响。她盯着镜中自己的倒影：眼下的乌青比调色盘里的靛蓝还深，头发随意挽起，几缕碎发粘在汗湿的额角——这副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当年那个敢用蚊帐布做毕业设计的锐气？
手机在缝纫台的布料堆里震动起来，屏幕亮着母亲的头像。温棠深吸一口气划开接听，母亲的声音裹着老家祠堂的潮气涌出来：“棠棠，你快看看这个！”
镜头剧烈晃动着，穿过挂满玉米串的堂屋，最终停在樟木箱前。父亲蹲在地上，手里捧着件叠得整齐的白色织物，边角已经泛黄发脆，露出的布纹粗粝得像砂纸。“你爷爷年轻时在苏州学织的夏布衫，”母亲把手机凑得更近，能看见布料上细密的针眼，“你爸翻出来时掉了半块布角，他说这料子跟你当年得奖的‘蝉衣’像，非让你回来看看能不能补……”
温棠皱眉看着屏幕里的夏布衫。粗棉线织就的布面，简单的斜襟样式，连染色都不均匀，领口处还有块明显的浆洗痕迹——这跟她记忆中素纱襌衣“薄如蝉翼，轻若烟雾”的描述相去甚远，简直是粗布中的粗布。
“妈，这就是普通的老夏布，”她压下心头的烦躁，语气不自觉地硬起来，“修复它费时费力，根本不值当。我这边忙着呢，先挂了。”
“你这孩子！”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听筒嗡嗡响，“你爷爷为了学这门手艺，在苏州绣坊给人免费打杂三年！手指被针扎得像筛子，才换来得师傅一句‘你懂布性了’！这布衫是他临终前特意收进樟木箱的，说‘哪天棠棠忘了初心，就让她摸摸这布’……”
温棠没听完就掐了通话，手机重重砸在裁剪台上，震得水钻滚落一地。她盯着“云岫”系列的礼服，突然觉得那些水钻、蕾丝、刺绣，都像父亲鞋盒里的铅块，把好好的布料压得喘不过气。评论界说她“江郎才尽”，甲方说她“沉溺过去”，连她自己都快忘了，真正的轻盈是什么感觉——是爷爷夏布衫被风吹起的衣角？是博物馆里素纱襌衣在玻璃柜里若隐若现的轮廓？还是她第一次拿起针线时，那种不管不顾的鲜活？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梧桐叶被打得噼啪作响，像无数根手指在敲玻璃。温棠翻出三年前的设计手稿，泛黄的纸页上画满了修改的痕迹，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野劲儿。其中一张草稿旁，她用红笔写着：“素纱的妙处，在‘有’与‘无’之间——看得见纹路，摸得着韧性，却抓不住重量。”
她突然抓起车钥匙冲出门。导航在陌生的街道里穿梭，最终把她引向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老巷。雨雾中，巷尾悬着盏褪色的灯笼，“拾遗斋”三个字在昏黄的光里若隐若现，木牌边缘被摩挲得发亮，像块被盘了多年的老玉。
推开门的瞬间，檀香混着草木灰的气息漫过来，比工作室里刺鼻的浆糊味清新百倍。柜台后坐着个穿月白棉麻衫的男人，黑发用木簪松松束起，左手腕的紫檀佛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他正用软毛刷拂去一件织物上的灰尘，那织物白得近乎透明，灯光透过布面，在柜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银。
“西汉素纱襌衣的仿品，”男人抬头，目光落在她沾着丝线的指尖，声音比刚纺出的蚕丝还轻，“按马王堆原物复刻，用的是蜀地特供的冰蚕丝，花了三年才织成。”
温棠的呼吸猛地顿住。她见过无数素纱仿品，包括博物馆的复原件，但没有一件像眼前这件，透着种活生生的灵气——不是刻意追求的“薄”，而是像呼吸一样自然的通透。衣摆处绣着几枝暗纹兰花，针法细得像春蚕吐丝，远看几乎看不见，只有在灯光转动时，才会隐隐透出青灰色的影子。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刚要触到衣料，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无数根细针顺着毛孔钻进来。眼前瞬间闪过一片晃动的蚕匾，无数只白蚕在桑叶上蠕动，织机的“咔哒”声里，一个穿粗布衫的女子正对着纱线叹气，指尖的血珠滴在布上，晕开一小朵红。
“它在告诉你，”男人放下毛刷，佛珠在腕间转了半圈，“太想抓住轻盈，反而会被沉重困住。”
温棠猛地缩回手，冷汗顺着后背滑进衣领。刚才那瞬间的幻象如此真实，女子叹气时的焦虑，竟和她卡壳在设计稿前的感受一模一样。她看着男人将素纱襌衣轻轻折起，动作温柔得像在抱一只熟睡的鸟。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像被浆糊粘住，“我总觉得自己的设计少了点什么，明明用了最好的料子，却……
“少了让布料呼吸的地方。”男人将素纱襌衣放进樟木盒，盒盖内侧贴着张泛黄的蚕桑图，“汉代织工纺丝时，会故意在纱线里留三分空隙，说是‘给风留条路’。现在的机器织得再密，也织不出那种透气的魂。”
巷外的雨下得更急了，敲打着窗棂，像织机的经线在急促跳动。温棠望着樟木盒里若隐若现的白色衣影，突然觉得那些缠绕在心头的水钻、蕾丝、甲方的催促，都变得模糊起来。或许，她该找的不是设计的灵感，是让布料重新学会呼吸的方法——就像眼前这件素纱襌衣，在两千年后，依然能让风穿过它的纹路，发出轻轻的叹息。
男人将樟木盒推到她面前，紫檀佛珠的光泽在盒沿流转：“它等了很久，想找个懂‘透气’的人。”
温棠的指尖落在盒盖上，冰凉的木头触感里，仿佛能摸到纱线的纹路。她知道，从推开这扇门开始，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些被她遗忘的关于“轻盈”的秘密，或许就藏在这素纱的经纬里，等着被重新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