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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二年的开封,秋意已浸透了御街两侧的槐树叶。风一吹,金红相间的叶片簌簌落下,飘进街边“聚宝阁”的窗棂里,落在柜台角落那匹蒙尘的三彩马身上。

古董店老板李守信正用鸡毛掸子扫着一尊汝窑青釉瓶,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匹三彩马,忍不住啧了一声。马身上的黄釉沾着些微泥土,白釉马鞍边缘因年代久远泛着淡淡的米黄,最碍眼的是那抹绿釉马镫——在这讲究“清逸素雅”的北宋,这般浓艳张扬的色彩,就像戏台上的花脸闯进了文人的茶会,格格不入。

“李老板,这唐马还没卖掉?”隔壁布庄的王掌柜掀帘进来,手里攥着一把油纸伞,伞沿还滴着雨珠。他探头看了眼三彩马,摇着头笑道,“我说你当初就不该收,咱大宋人爱啥?爱汝窑的天青,爱官窑的冰裂,爱定窑的白釉印花——这唐三彩,红的红、绿的绿,太扎眼了,像是把盛唐的烟火气硬塞进咱开封的雅室里,谁受得了?”

李守信放下鸡毛掸子,往柜台后一坐,端起粗瓷茶杯抿了口:“谁说不是呢?三年前从洛阳一个农民手里收来的,说是地里挖地窖时刨出来的。当时看这马身形周正,釉色还亮,想着能卖个好价钱,哪成想……”他伸手拨了拨马背上的灰尘,指尖划过马颈处一道细微的釉裂,“摆了整整三年,问的人都少,更别说买了。”

这匹三彩马的辗转之路,远比李守信知道的更曲折。安史之乱后,卢承业的后人守着地窖里的三彩马,代代相传,直到唐末黄巢起义,洛阳城破,地窖被乱兵挖开,几匹三彩马散落民间。其中一匹被一个逃荒的农户捡去,当成压粮缸的石头,一压就是两百多年。北宋天圣年间,农户的后人翻新老宅,才发现这“石头”竟泛着釉光,辗转卖给了洛阳的古董小贩,最后被李守信以十贯钱收进了聚宝阁。

可在开封,它注定是个“异类”。北宋自建立以来,文风日盛,上至皇帝士大夫,下至市井文人,都偏爱“含蓄内敛”的审美。宋徽宗赵佶酷爱汝窑,亲自督造的汝瓷以“雨过天青云破处”为极致;苏轼、黄庭坚等文人写诗作画,讲究“平淡天真”;就连街头巷尾的茶馆酒肆,挂的也多是水墨山水,而非浓墨重彩的工笔。

有一次,一位做官的文人来店里选砚台,偶然瞥见这匹三彩马,皱着眉说:“李老板,你这马太过‘外放’,失了文人风骨。盛唐虽盛,却未免奢靡,我大宋讲究‘存天理灭人欲’,这般艳俗之物,还是收起来吧。”

还有个做瓷器生意的商人,看了一眼就摇头:“这釉色太杂,不符合‘单色为上’的规矩。你看我店里的定窑白瓷,多干净;汝窑青釉,多雅致。这唐三彩,颜色堆得跟花锦似的,看着就累得慌。”

久而久之,李守信也失了心气,把三彩马挪到了柜台最里面的角落,上面盖了块半旧的青布,只有打扫时才会偶尔掀开看看——他总抱着一丝侥幸,或许哪天会遇到个“识货”的人。

这日午后,雨下得缠绵,店里没什么客人。李守信正靠着柜台打盹,忽听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伴着咳嗽声:“李老板,在吗?”

他猛地惊醒,抬头看见一个穿素色长衫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男子身形清瘦,面色有些苍白,颔下留着一缕山羊须,手里抱着一卷画轴,雨水打湿了他的长衫下摆,却依旧脊背挺直。是住在城西的画家张择端——此人虽未做官,却因画得一手好市井风俗画,在开封文人圈里小有名气。

“张先生,快请进!”李守信连忙起身,搬来一把木椅,又倒了杯热茶,“下雨天还出门,是来寻什么物件?”

张择端坐下,喝了口热茶,缓了缓气息,才轻声说:“最近想画一幅《唐人游骑图》,缺个参照的马形,想着你这店里古董多,或许能找到些灵感。”

李守信闻言,心里暗忖:你要找马形,该去看宋瓷里的素胎马,或是石刻里的马,哪能看上那匹唐三彩?但他还是笑着说:“张先生要找马形,我这有几尊宋代的陶马,虽不如唐三彩精致,却合咱大宋的韵味,我给你拿来看看。”

说着,他转身去里屋翻找,片刻后抱来两尊陶马,一尊是素胎的,一尊是青釉的,造型都很简约,线条内敛。

张择端拿起素胎陶马,细细看了看,轻轻摇头:“多谢李老板,只是这马……少了点精神。我想画的唐人游骑,该是意气风发的,这般内敛的造型,怕是出不了那种感觉。”

李守信叹了口气:“可不是嘛,咱大宋的马,都透着股温顺劲儿。要说有精神的马,我这倒有一匹,就是……怕你看不上。”

“哦?”张择端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不妨拿来看看,哪怕不合用,也能聊作参考。”

李守信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柜台角落,掀开了那块青布。蒙尘的三彩马露了出来,黄釉马身在昏暗的光线下,竟像镀了一层夕阳的余晖,白釉马鞍泛着温润的光,绿釉马镫虽有些斑驳,却依旧透着鲜活的气息——那是一种沉淀了百年,却从未消散的生命力。

张择端原本端着茶杯的手,猛地顿住了。他怔怔地看着那匹三彩马,连呼吸都放轻了,片刻后,他放下茶杯,起身走到柜台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马身的釉面。

指尖触到黄釉的瞬间,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这釉色不是刻意的浓艳,而是像盛唐时洛阳城外的麦田,在夕阳下翻涌着金色的波浪;白釉马鞍,像初春时终南山的积雪,清冽却不冰冷;绿釉马镫,则像渭水之畔的青草,带着蓬勃的生机。更难得的是马的造型:四肢修长,肩背宽阔,马头微微扬起, eyes 里仿佛藏着风,藏着远方,藏着盛唐文人纵马长安街的意气。

“这……这是唐三彩?”张择端的声音有些发颤,目光紧紧盯着马颈处的釉裂,“这般形神兼备,怕是开元年间的珍品吧?”

李守信愣了一下,没想到张择端竟能认出它的年代,连忙点头:“张先生好眼力!听说是洛阳窑出来的,具体年份我不敢确定,但看这釉色和造型,确实是盛唐的物件。只是……”他顿了顿,苦笑道,“咱开封人不爱这口,觉得它太张扬,摆了三年都没卖出去。”

张择端没接话,依旧盯着三彩马,仿佛要看进它的骨头里。他想起年少时,曾在洛阳见过一位老画师,那老画师家里藏着一幅盛唐的《昭陵六骏图》,画里的马,就像眼前这匹三彩马一样,带着一股“踏破贺兰山阙”的豪气。老画师曾对他说:“盛唐的马,不是供人赏玩的,是能载着人去闯荡、去建功立业的。你看那马的眼神,里面积淀的是整个时代的气魄。”

那时他年纪小,不懂什么是“时代的气魄”,只觉得画里的马太烈,不如宋画里的马温顺。可如今,看着眼前这匹三彩马,他突然懂了——那是一种历经战乱却依旧不屈的生命力,是一种敢于突破规矩、绽放自我的勇气。

他想起自己这些年的困境:身为画家,却总被“文人画要淡雅”的规矩束缚,画的市井图虽细致,却少了些灵魂。上个月,他想在画里加入一些盛唐的元素,却被朋友劝诫:“张兄,你是大宋的画家,该画大宋的风物,盛唐早已过去,太过张扬的风格,不符合时宜。”

可眼前的三彩马,不正是在告诉它:风格没有“时宜”之分,真正的好东西,能跨越千年,依旧让人动心吗?

“李老板,”张择端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李守信,眼神格外坚定,“这匹三彩马,我买了。你开个价吧。”

李守信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张先生,你……你真要要?这马可是唐三彩,颜色浓艳,不符合咱大宋的审美……”

“审美无高低,”张择端打断他,轻轻抚摸着马身,“它不是艳俗,是鲜活。我大宋虽讲究内敛,却也不该忘了,盛唐的气魄,也是我华夏的风骨。这匹马,我要了,放在书房里,做我的‘精神参照’。”

李守信见他态度坚决,心里又惊又喜,连忙说:“张先生既然识货,我也不漫天要价。当初我花十贯钱收的,你给十五贯就行——算是我给你添点笔墨钱。”

张择端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十五贯钱放在柜台上,小心翼翼地抱起三彩马。马身虽有些沉,却让他觉得心里格外踏实。他用带来的画轴裹住马身,怕雨水淋到,然后抱着马,一步步走出了聚宝阁。

雨还在下,落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张择端抱着三彩马,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稳。路过御街时,有人看见他抱着一匹色彩艳丽的唐三彩,忍不住指指点点:“你看张画师,抱的什么东西?那般艳俗,有失文人身份。”

他听到了,却没有回头。他知道,这些人不懂这匹马的好——就像当年卢承业创新三色釉时,同行也不懂他的坚持;就像这匹马在洛阳地窖里沉睡两百年时,农户也不懂它的价值。

回到城西的小院,张择端把三彩马放在书房的案几上。书房不大,墙上挂着他未完成的《清明上河图》草稿,案几上摆着笔墨纸砚,都是素雅的物件。可当那匹三彩马放在案几中央时,整个书房仿佛都活了——黄釉的暖,白釉的清,绿釉的鲜,与墙上的水墨草稿相映成趣,竟有种奇妙的和谐。

他找来一块干净的软布,细细擦拭着马身上的灰尘。擦到马颈处的釉裂时,他停下了手——那道裂痕,是安史之乱时,卢承业守护它时留下的吧?是岁月的痕迹,也是勇气的见证。他没有想着去修复,反而觉得,这道裂痕让马更“真实”了——没有完美无缺的物件,就像没有完美无缺的人生,裂痕处,往往藏着最动人的故事。

夜里,雨停了,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三彩马身上。张择端坐在案前,对着三彩马,拿起了画笔。他没有画宋画里常见的温顺马匹,而是凭着记忆,画起了盛唐的马——马头扬起,四蹄奔腾,鬃毛在风里飞扬,釉色的浓艳化作了马身上的光影,既有盛唐的气魄,又不失宋画的细腻。

画着画着,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一直困在“规矩”里,忘了绘画的本质——不是迎合他人的审美,而是表达自己的心声。卢承业敢于突破“单色釉为主”的规矩,烧出三色三彩马;这匹三彩马敢于在内敛的大宋,保持自己的鲜活;他张择端,也该敢于打破“文人画要淡雅”的束缚,画出自己心中的“风骨”。

窗外的月光越来越亮,照在画纸上,也照在三彩马身上。马的眼睛在月光下,仿佛真的动了起来,像是在对他点头,又像是在眺望远方——那是盛唐的方向,也是初心的方向。

张择端放下画笔,看着画纸上的马,又看了看案几上的三彩马,嘴角露出一抹释然的笑。他知道,这匹三彩马,不仅是一件古董,更是一位“老师”,教会他:真正的传承,不是墨守成规,而是在读懂过去的基础上,活出自己的精彩。

这一夜,开封城西的小院书房里,一盏油灯亮到天明。案几上的三彩马,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仿佛在静静等待——等待着下一个懂它的人,等待着下一段关于“传承与创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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