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霞试图沟通九天、警示新生悟空的努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被那由无尽绝望与混沌本源交织而成的无形屏障悄然吞没，未能激起半分涟漪。那屏障并非坚不可摧的壁垒，而是粘稠、冰冷、充满恶意的泥沼，专门针对心灵意念的传递，让她的警告与忧思，尽数湮灭于无声。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立于山巅，眺望着那看似秩序井然、实则危机暗藏的三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那位重立天庭、执掌乾坤的存在之间，那已然存在的、难以逾越的理念鸿沟，以及混沌尊者那令人心悸的、操纵人心的可怕能力。
而九天凌霄殿中的新生悟空，对此一无所知。他的神念依旧高效地扫描着三界，捕捉着那些由规则网络反馈而来的、“客观”的数据——灵气浓度稳定提升，各地上报的冲突事件持续归零，由天庭主导的几处大型灵田、矿脉开发项目进展顺利，归化营的“教化”课程完成率高达九成七，西海龙宫呈报的赋税分文不差……一切的一切，都在指向一个他乐于见到的“盛世”景象。至于那些弥漫在数据之下、无法被规则网络直接量化的“寒意”、“绝望”与“疏离”，在他那以“绝对秩序”与“整体效率”为核心的价值体系中，被自然而然地过滤、忽略了。他甚至开始觉得，之前的担忧或许是多余的，三界正在他的意志下，快速走向正轨。
然而，真正的崩坏，往往始于最细微的裂痕，始于那些被冰冷秩序所忽略的、个体心灵的无声坍塌。
北俱芦洲，新设立的“砺剑城”。
此城位于昔日万妖谷边缘，是新生天庭为了彰显“改天换地”之决心，耗费大量资源，强行在一片被初步净化的焦土上建立起来的新兴城池。城墙高耸，以蕴含雷纹的黑曜石垒砌，街道横平竖直，坊市划分严格，一切建筑都遵循着某种高效而冰冷的几何美学。城中居民，大半是从各地迁移而来、愿意接受“深度教化”的妖族，以及部分人族工匠与低阶仙吏。管理此城的，是一位以铁面无私、严格执行天庭律法着称的仙官，名为“铁冠真人”。
这一日，是砺剑城每月一次的“考绩评定日”。所有居民，无论妖族人族，皆需至城中心的“宣法广场”，依次接受由铁冠真人及其麾下修士主持的评定。评定标准极其繁复，包括但不限于：本月劳作贡献、对《新规释疑》的掌握程度、言行举止是否符合“规范”、对天庭的“忠诚度”表现（由特制的问心符略微探测）等等。
广场之上，鸦雀无声。数千居民排着整齐却僵硬的队伍，如同等待检阅的傀儡，脸上大多带着麻木与紧张。高台之上，铁冠真人面无表情，手持玉册，声音通过扩音法阵，冰冷地回荡在广场上空：
“妖族，石牙，本月开采矿石超额一成，记丙上。然，于听讲时曾有左顾右盼之举，扣减忠诚分。综合评定：丙中。下月配给，按丙中级别发放。”
“人族，李三，灵植养护达标，记丙下。但曾于坊市与人口角，虽未动手，亦影响和谐，扣减品行分。综合评定：丁上。下月配给，按丁上级别发放，并罚清扫主街三日。”
每一个名字被念出，每一次评定被宣布，都让台下队伍中相应的人身躯微微一颤，或是松一口气，或是更加绝望地低下头。没有人质疑，没有人申诉，仿佛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个体价值，似乎完全被简化为玉册上那几个冰冷的字符等级，以及与之挂钩的、赖以生存的资源配给。
就在这时，评定到一名鹿妖。它生性温和胆小，平日里劳作也算勤恳，只是悟性较差，对新规条文总是记不牢靠。此次考核，它的“忠诚度”因问心符探测到其对故乡山林的一丝本能眷恋而被判为“有疑”，加之劳作只是勉强达标，综合评定直接落入了最末的“戊”级。
“鹿力，综合评定：戊下。按律，戊级者，需入‘慎思堂’闭关反省一月，期间配给减半。若下月评定仍无提升，逐出砺剑城，自生自灭。”铁冠真人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那鹿妖闻言，浑身剧烈一颤，本就大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恐惧与绝望。它张了张嘴，似乎想要求饶，想说自己已经尽力，想说它对山林的那丝眷恋只是本能，绝非对天庭不忠……但看着铁冠真人那冰冷的眼神，看着周围同伴那麻木或幸灾乐祸的表情，它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双腿一软，瘫倒在地，被两名面无表情的修士如同拖拽货物般，拖离了广场。
没有人出声，没有人同情。只有一种更深沉的寒意，在每一个目睹此景的居民心中凝结。他们明白了，在这里，情感是多余的，个性是危险的，唯有绝对的“规范”与冰冷的“数据”，才是生存的唯一准则。一种更深层次的、对自身存在价值的否定，开始如同病毒般蔓延。心灵，正在被这极致的“秩序”悄然冰封。
而混沌的低语，则在这极致的冰冷中，找到了最完美的共鸣。它不再需要刻意煽动，只需在那鹿妖被拖走时，在那每一个居民心中泛起兔死狐悲之感时，轻轻地说一句：
“看吧，这就是‘秩序’……它将你我……都变成了……可被随意评定、处置的……物件……”
无声无息，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侵蚀力。
西海，龙族年轻子弟演武场。
以往这里总是充满了呼喝与兵器碰撞之声，洋溢着龙族特有的活力与些许骄狂。但如今，演武场却安静得有些诡异。年轻的龙子龙孙们，依旧在练习枪术、驾驭水元，但他们的动作精准得如同尺子量过，眼神中却缺乏了以往那种舍我其谁的锐气与神采。
一位龙族教头正在指点一位王子练习一招“云龙九现”的枪法。那王子天资不俗，将枪法使得分毫不差，每一招每一式都符合典籍记载，甚至比图谱上的标准动作还要标准。
“停！”教头忽然喝道，眉头紧锁，“殿下，你的枪法……毫无魂意！”
王子收枪而立，俊朗的脸上带着一丝不解与恭顺：“教头，典籍所载九式变化，一百零八种发力技巧，弟子皆已熟练掌握，未曾有半分差错。”
“差错？是没有差错！”教头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但这是龙族战技！需要的是那股一往无前、翱翔九天的龙族气魄！不是让你像个傀儡一样，把招式一丝不差地演练出来！你的‘意’呢？你的‘神’呢？都被那些条条框框吃掉了吗？！”
王子沉默了，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银枪，那枪身光洁如镜，映照出他自己那张年轻却显得有些刻板的脸。他努力回想，试图找回教头所说的那种“气魄”，却发现自己的心神，早已被各种天庭礼仪、新规律例、以及父王每日耳提面命的“谨言慎行、莫要惹祸”所填满，哪里还有多余的地方，去容纳那所谓的“龙族气魄”？
一种莫名的空虚与失落，涌上心头。他忽然觉得，自己手中的枪，变得无比沉重，也……无比陌生。
混沌的低语，恰如其分地在他心神失守的瞬间响起：
“失去了灵魂的技艺……与工匠的雕琢何异？龙族的骄傲……正在这‘规范’中……一点点……被磨灭啊……”
王子猛地握紧了枪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更加沉默地，再次摆开了那标准却毫无生气的起手式。
南瞻部洲，某处刚刚平息了小规模妖族骚乱的村落。
靖安司的一支小队在处理完首恶后，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由队中一位擅长“问心术”的修士，对全村进行了一次“忠诚度”普查。过程很简单，只需村民将手放在一块特制的“澄心石”上，回答几个关于是否拥护天庭、是否遵守新规的问题即可。
绝大多数村民在澄心石那柔和的光芒下，都战战兢兢地给出了“正确”的答案，石头光芒稳定，表示通过。轮到一位平日里颇有些见识、也曾暗中对某些新政提出过不同看法的老秀才时，他犹豫了一下，在回答“是否完全认同《新规释疑》中所有条款”时，脑海中下意识地闪过了一丝基于自身经历的、对某条具体细则的保留意见。
就是这一丝微不足道的、甚至可以说是理性的保留意见，让澄心石的光芒瞬间波动了一下，虽然并未变成代表“不忠”的红色，却也显露出了明显的“杂色”。
“心有杂念，忠诚存疑。”那负责普查的修士面无表情地记录了下来，“列入乙等观察名单，日后需加强教化，并限制其参与村中事务决策。”
老秀才脸色煞白，看着周围村民那瞬间变得疏远甚至带着一丝鄙夷的目光，他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苦涩的叹息。他知道，自己往后在这村里的日子，恐怕要难了。一种因言获罪、因思获罪的恐惧，深深地刻入了他的心中，也刻入了所有目睹此景的村民心中。思想的火花，在萌芽之前，便被这冰冷的“忠诚”检测，无情地掐灭了。
九天凌霄殿。
新生悟空看着由砺剑城、西海、南瞻部洲村落等地呈报上来的、关于“考绩评定顺利实施”、“年轻子弟遵规守纪”、“忠诚普查净化环境”等“积极”报告，微微颔首。在他看来，这些都是新秩序深入推行、规则得到有效贯彻的明证。那些被评定为低等、被限制权利、被列入观察名单的个体，在他眼中，不过是规则运行过程中必要的“筛选”与“净化”，是为了保证整体队伍的“纯洁性”与“可靠性”。
他甚至觉得，铁冠真人、那位龙族教头（虽然他报告中隐有微词）、以及进行忠诚普查的修士，都是恪尽职守、严格执行规则的典范。
“乱象已平，规矩已成，人心渐定。”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心中那因紫霞之前警示而产生的一丝疑虑，也彻底烟消云散。他开始将更多的精力，投向如何进一步优化规则网络，如何开拓更多资源，如何应对那始终隐匿在外的混沌尊者可能发起的、他预想中的“正面”攻击。
他完全未曾料到，也不愿去料想，那真正的、足以颠覆一切的危机，并非来自外部的强攻，而是源于内部，源于那无数颗在冰冷秩序下，正在逐渐失去温度、失去活力、变得麻木、绝望、乃至孕育着无声怨恨的——冰封之心。
混沌尊者在无尽虚空中，满意地“欣赏”着这一切。它不再需要做太多，只需要偶尔在这些“冰封之心”的裂隙处，轻轻吹入一丝带着绝望与否定气息的“寒风”，便能让那冰层更加坚厚，让那寒意更加刺骨。
它知道，当冰封达到极致，当绝望累积到顶点，当那维系秩序的力量本身，成为所有痛苦与压抑的源头时，根本不需要它亲自出手，这座看似坚固无比的秩序堡垒，便会从内部，由那些它所要“庇护”的生灵，亲手将其敲得粉碎！
而那一刻，正在这无声的冰封中，悄然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