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海面下的裂痕
期待已久的黎明，终于在东方海天相接处撕开了一道灰白的光隙。
然而，预想中朝霞满天的壮丽景象并未出现。天空被一层薄薄的、铅灰色的云翳所笼罩，光线显得晦暗而压抑。
海面更是静得反常，失去了往日哪怕最细微的波澜，那墨蓝色的广阔水体，平滑得如同一匹被无形巨手抻平、凝固了的厚重绸缎，沉甸甸地覆盖在未知之上。
只有“拾光号”船舷两侧探出的几束强力水下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利剑般刺入这片过于宁静的海水，在深邃的黑暗中投下几道孤独而晃动的光斑，勉强照亮了船体下方有限的海底世界。
甲板上，气氛凝重而肃穆。所有人都起得极早，或者说，很多人昨夜根本未曾安眠。
即将进行的首次水下探察，牵动着每个人的心。
潜水队员们已经穿戴整齐，厚重的铜质头盔和橡胶潜水服让他们看起来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战士。
埃里克·约翰森作为技术组的负责人，正在做最后一次设备检查。他仔细地调试着潜水服上的阀门，检查着通气管和信号绳的牢固程度，那双惯于在实验室和甲板上工作的手，此刻也显得格外谨慎。
他深知，即将下潜的深度（预计八十至一百米）在当时的潜水技术条件下，已属挑战，更何况是在一片地形复杂、充满未知的海域。
林小满也穿上了为她特制的、相对轻便些的潜水装具，她的任务是带领考古记录组，负责对发现的遗迹进行初步的影像记录、测绘和可能的表面清理。
她反复检查着携带的防水相机、绘图板、软毛刷和小型取样袋，脑海中一遍遍模拟着可能遇到的情况和应对流程。
激动与紧张交织在她的心头，让她白皙的脸颊透着一抹异样的红晕。
黄砚舟没有选择下水。
作为此次考察的最高负责人，他必须留在“拾光号”的指挥中心，统筹全局。
他与霍船长并肩站在声呐显示屏前，屏幕上，除了勾勒出那片宏大海底建筑群的轮廓外，还清晰地显示着几个代表着即将下潜队员的红色光点。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盯着那些红点，仿佛要通过这冰冷的屏幕，亲自看透那百米之下的神秘世界。
林星晚站在他身侧，怀中抱着似乎也感受到不寻常气氛而格外安静的舟舟。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一只手轻轻搭在黄砚舟紧绷的手臂上，传递着无声的安慰与支持。
她的目光则不时投向舷窗外那片沉寂得令人不安的海面，心中隐隐萦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不祥预感。
“所有小组，最后确认！”黄砚舟拿起通讯器，声音通过线路传达到每位潜水员的耳机里，“埃里克，技术组先行下潜，确认水下环境安全，建立临时作业平台。
小满，考古组待技术组确认安全后跟进。
记住，安全第一！
任何异常，立即中止作业，按预案撤离！”
“技术组明白！”埃里克沉稳的声音传来，带着金属头盔特有的嗡鸣。
“考古组明白！”林小满的声音则透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清脆与坚定。
在众人的注视和祝福下，埃里克带领着三名技术组成员，沿着舷梯依次进入海水中，很快，他们的身影便被那墨蓝色的海水吞噬，只有头盔上闪烁的指示灯和连接船体的通气管、信号绳表明着他们的存在。声呐屏幕上的几个红点，开始缓缓向着海底那片巨大的阴影移动。
指挥中心里异常安静，只有仪器运行的轻微嗡鸣和水下通讯器里传来的、埃里克他们平稳的呼吸声和偶尔的方位报告。
“深度三十米，水流平稳。”
“深度五十米，能见度尚可，发现大量珊瑚礁。”
“深度八十米，抵达预定高度，悬浮于遗址上方。能见度良好，未发现明显异常水流。”埃里克的声音依旧冷静，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压抑着的惊叹，“我的天……诸位，你们真该亲眼看看……这片遗迹的规模，远超我们的想象……”
通过埃里克头盔上摄像机传回的实时画面，指挥中心的屏幕上呈现出一个光怪陆离而又庄严神秘的世界。色彩斑斓的珊瑚如同巨大的花圃，覆盖在古老的建筑残骸之上，各种奇形怪状的热带鱼在其中悠然穿梭。镜头缓缓移动，扫过断裂的巨大石梁、倾颓的墙体，以及一些散落在海沙中的、雕刻着精美花纹的石构件。这一切，都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的辉煌与如今的沉寂。
突然，镜头定格在了一处相对平整、似乎经过精心打磨的巨型石板表面上。那石板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海泥和藻类，但在探照灯的强光下，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面雕刻着一些复杂而规律的符号！
“是符号！羊皮纸上的符号！”林小满在通讯器里忍不住低呼出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尽管隔着海水和屏幕，她依然一眼就认出了那些与漂流瓶内羊皮纸上同源的星象符号！它们比羊皮纸上的更大、更清晰，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震撼人心的力量。符号的边缘，还残留着清晰的人工打磨痕迹，绝非自然形成。
“发现目标区域！”埃里克的声音也带着兴奋，“初步观察，符号保存相对完整，表面覆盖物不厚。技术组请求靠近，进行初步清理，以便考古组进行详细记录！”
黄砚舟与身边的阿卜杜勒教授交换了一个眼神，教授激动地点点头。黄砚舟深吸一口气，对着通讯器下令：“批准请求！技术组注意，使用最低压力的水枪，务必保证符号的完整性！小满，考古组准备下潜！”
“是！”
“考古组明白！”
林小满和她的两名组员立刻开始做入水前的最后准备。她的心怦怦直跳，感觉自己离那个失落的文明、离“萨玛拉扎”的秘密从未如此之近。
水下，埃里克示意一名队员操控着小型、低压的水下清污设备，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块刻有符号的巨石。细微的水流如同温柔的画笔，开始轻轻拂去石板表面经年累月的沉积物，让那些古老的刻痕逐渐显露出更多的细节。
一切都似乎进行得异常顺利。指挥中心里的人们屏息凝神，期待着更多符号的显现。林星晚也稍稍松了口气，看来之前的担心是多余的。
然而，就在那名潜水员手中的水枪喷嘴再次喷出水流，触碰到石板边缘一处看似坚固的珊瑚附着物时——
“嗡……”
一声沉闷得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震动，毫无预兆地传来！这震动并非通过声音，而是通过水体，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瞬间传递给了水下的每一个人，也让“拾光号”的船体发生了极其轻微的、却令人心悸的颤抖！
声呐屏幕上，原本稳定移动的几个红点猛地剧烈晃动、跳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乱！
通讯器里，埃里克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与急促：“小心！不对劲！海底在震动！那块礁石……天啊，它裂开了！”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水下摄像机传回的画面猛地剧烈摇晃起来！只见那块刻着符号的巨石旁边，原本看似坚实、覆盖着珊瑚和海沙的海底地面，竟然如同脆弱的蛋壳一般，猛地向下塌陷，撕开了一道幽深的、边缘狰狞的黑色裂痕！那裂痕起初只有一掌宽，但转瞬之间，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扩大，眨眼便成了足有两米多宽的恐怖沟壑！
更令人恐惧的是，裂痕之中，并非静止的黑暗。一股股冰冷刺骨的海水，如同被囚禁了千万年的恶灵，从裂缝深处猛烈地向上翻涌、喷发！这股强大的暗流裹挟着大量的泥沙、细小的碎石以及被惊扰的海洋生物，形成一股浑浊而致命的涡流，疯狂地席卷着周围的一切！
“稳住！抓住身边的固定物！”埃里克在混乱中声嘶力竭地大喊。画面天旋地转，可以看到潜水员们的身影在狂暴的水流中艰难地挣扎，试图抓住旁边巨大的珊瑚礁或石柱。
灾难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一名离新裂开的缝隙最近的年轻技术队员，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动作慢了半拍，瞬间就被那股涌出的强大暗流裹挟，眼看就要被拖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裂缝！
千钧一发之际，离他最近的埃里克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一蹬腿，借助水流的反作用力扑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名队员推向旁边一块巨大的、看起来较为稳固的礁石背后。然而，他自己却因为这下意识的救援动作，失去了最佳的躲避时机和平衡，被紧随而至的另一股更强劲的暗流拦腰卷住，狠狠地甩向了裂缝的边缘！
“埃里克！”林小满的惊呼声透过通讯器传来，充满了惊恐。她刚刚下潜到一半，正透过面罩目睹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祸不单行。埃里克在挣扎中，试图抓住裂缝边缘一块凸起的、尖锐的珊瑚礁以稳定身体，但潜水服背后连接的、至关重要的供氧管和通讯线路，却不幸被那块锋利的礁石棱角死死勾住！
“刺啦——！”一声令人牙酸的、混合着金属摩擦和橡胶撕裂的异响，透过埃里克的通讯器清晰地传回了指挥中心！紧接着，他头盔摄像机传回的画面开始剧烈闪烁，信号变得极不稳定，通讯器里他的呼吸声也变得急促而杂乱，夹杂着设备报警的微弱蜂鸣！
“埃里克！报告你的情况！”黄砚舟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对着通讯器厉声喝道，声音因为极力克制焦虑而显得有些变形。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阵更加刺耳、断断续续的电流沙沙声，以及埃里克压抑着的、似乎正在与什么东西搏斗的沉重喘息。
“通讯……部分中断……供氧可能受损……”技术员在一旁焦急地解读着有限的信号。
甲板上的林星晚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怀里的舟舟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恐惧，不安地扭动起来。霍船长脸色铁青，拳头紧握。
水下，林小满看着埃里克在裂缝边缘挣扎的身影，以及那根被勾住、随时可能彻底断裂的救命管道，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恐惧像冰冷的海水一样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但她立刻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痛让她瞬间清醒过来。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立刻上浮！放弃所有设备！重复，所有潜水员，立即上浮！”黄砚舟果断而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试图稳定局面，组织撤离。
然而，林小满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她看了一眼身边另外两名也有些惊慌的考古队员，快速打出手势示意他们按照命令立刻上浮。然后，她毫不犹豫地解开了自己身上背负的、装有昂贵考古设备的沉重箱子，任由其沉向黑暗。她只紧紧抓着一根备用安全绳，双腿奋力一蹬，像一条灵活的鱼，逆着混乱的水流，毫不犹豫地朝着埃里克所在的方向，朝着那道正在不断扩大、吞噬一切的黑色裂痕，奋力游去！
“小满！你要做什么！回来！”黄砚舟在通讯器里焦急地大喊，但林小满似乎没有听见，或者说，她选择不听。
她的动作迅捷而冒险。水下摄像机（来自另一名技术队员）晃动的镜头，短暂地捕捉到了她的身影，以及她前方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裂缝。就在镜头扫过裂缝深处的那一刹那，所有紧盯着屏幕的人，包括黄砚舟和林星晚，都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呼吸为之一滞！
在裂缝下方约十几米深的地方，透过翻涌的泥沙和混乱的水流，隐约可见一座巨大而倾斜的、似乎是用某种黑色石材砌筑的方形石柱（或塔楼）的顶端。而就在那石柱的顶端，镶嵌着一颗约有拳头大小、呈现出深邃幽蓝色的、似玉非玉似晶非晶的物体！它即使在浑浊的海水和有限的灯光下，依然自行散发着一种柔和而诡异的蓝色荧光，静静地矗立在黑暗的深渊之中，宛如一只来自亘古的、冰冷而深邃的眼睛，正无声地凝视着上方混乱的一切，凝视着这些不速之客！
那惊鸿一瞥的景象，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诡异与神秘，深深烙印在了每一个看到它的人的心中。
林小满此刻却无暇他顾。她冒着被暗流卷走的危险，终于靠近了埃里克。她看到埃里克的供氧管被卡死，他正徒劳地试图挣脱，但动作已经因为缺氧而开始变得迟缓。林小满迅速将备用安全绳的一端固定在附近一块坚实的基岩上，另一端甩给埃里克，同时抽出潜水刀，毫不犹豫地游向那处致命的勾连点，奋力切割着缠绕卡死的管线与礁石。水下动作艰难而危险，强劲的水流不断冲击着她，锋利的珊瑚边缘划破了她的潜水服，带来刺骨的寒意和可能的创伤，但她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终于，在埃里克几乎要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嘣”的一声轻响（在水下听来却如同惊雷），那根被勾住的管线被成功割断！林小满立刻抓住埃里克的手臂，借助安全绳，奋力将他从裂缝边缘拖开，与闻讯赶来接应的另外两名技术队员一起，搀扶着他，拼命向水面方向游去。
当所有潜水员——包括最后上来的林小满和几乎虚脱的埃里克——都被安全拉回“拾光号”甲板时，船上爆发出一阵劫后余生的、混杂着庆幸与后怕的喧嚣。医疗人员立刻上前对埃里克进行检查和急救，他手臂上被礁石划开的伤口渗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小片甲板，破损的潜水服更是触目惊心。他因为短暂的缺氧和体力透支，脸色苍白，不停地咳嗽着，但意识还算清醒。
然而，就在众人忙着照顾伤员、清点人数之际，一直紧盯着声呐屏幕的黄砚舟和阿卜杜勒教授，却发出了难以置信的低呼。
“快看！那裂缝……它，它在闭合！”
人们闻声望去，只见屏幕上，那道刚刚还吞噬一切、几乎酿成大祸的恐怖裂痕，其边缘正在以一种缓慢但确实可见的速度，缓缓地、无声地合拢。涌出的暗流明显减弱，翻涌的泥沙也逐渐沉降。不过短短十几分钟，那道裂痕竟然已经缩小了近一半！又过了一段时间，它彻底从声呐屏幕上消失了，海底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集体幻觉，那片海域之下，从来就只有沉睡的珊瑚和古老的废墟。
甲板上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劫后余生的庆幸，被这无法理解的、超乎常理的现象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埃里克在初步包扎后，挣扎着坐起身。他摊开一直紧紧攥着的右手，掌心是一块棱角分明、边缘尖锐的黑色碎石，那是在他被卷入裂缝边缘时，下意识地从旁边抓到的。他哑着声音，对围过来的黄砚舟、林星晚和阿卜杜勒教授说，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海底的寒意：“下面……那绝不仅仅是一座普通的神庙废墟……我在被卷入的时候，身体擦过了裂缝的边缘，我感觉到了……那下面，有金属……冰冷、光滑、带有规则纹路的金属结构……像是……某种极其庞大而古老的……机关。”
他的话，如同又一道惊雷，在已然不平静的甲板上炸响。
机关？沉睡在海底上千年的神庙遗址之下，竟然隐藏着巨大的人造金属机关？还能自行开合？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对古代文明的常规认知！
黄砚舟接过那块碎石，仔细端详。石块的断面上，除了天然的石质，果然隐约能看到一些极其细微的、非自然形成的、类似合金融嵌或高温灼烧留下的奇异痕迹。而石块的另一面，则清晰地刻着几个古老的文字符号。阿卜杜勒教授只看了一眼，便激动地确认：“是‘萨玛拉扎’！这绝对是萨玛拉扎王国的文字！”
林星晚扶着惊魂未定、脸色苍白却眼神异常明亮的林小满，目光则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片此刻已恢复“平静”的墨蓝色海面。她的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那惊鸿一瞥的、位于裂缝深处的、散发着幽蓝光晕的“眼睛”。
星象神庙、密码指引、自行开合的裂痕、深藏于下的金属机关、诡异的蓝色晶石……这一切碎片，拼凑出了一个远比他们想象中更加复杂、更加神秘、也更加危险的谜团。
“拾光号”追寻的“星轨”，似乎将他们引向了一个远超预期的、深不可测的漩涡边缘。而真正的冒险，或许，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零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