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老人从袖中摸出一物，置于油灯之下。那是一只三足金蟾，不过巴掌大小，通体暗金，蟾身布满铜钱状的疙瘩，一双眼睛是两点浑浊的血珀。它张着嘴，作势欲吞，口中却衔着一枚锈迹斑斑的洪武通宝。
“惰傀散尽，画皮成灰。”老人声音低沉，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明灭不定，将那金蟾映得仿佛活了过来，血珀眼珠幽幽闪光。“今夜，老朽不说镜，不说笛，不说画，亦不说妆奁。只说这只金蟾，一个寒儒，一场财帛动心、血肉销金的……蚀骨之祸。”
寒儒姓陈，名知节，寓居破庙，苦读圣贤书，家徒四壁，唯有满腹不合时宜的酸腐气。他自诩清高，视钱财如阿堵物，然内心深处，却对富足安稳有着极深的渴望，尤其见昔日同窗锦衣玉食，自己却连买灯油的钱都需算计，那份清高之下，不免藏着难言的窘迫与怨怼。
这年隆冬，大雪封门，陈知节饥寒交迫，蜷缩在四面漏风的庙宇偏殿，对着将熄的炭火发愁明日米粮。忽闻殿角供奉的不知名小神像后，传来细微的“呱”的一声。他循声望去，扒开蛛网与浮尘，发现了这只被遗弃的金蟾。它冰冷沉重，入手却莫名有种吸力，仿佛要将人的手掌粘住。
陈知节本欲将其丢弃，鬼使神差地，却用袖子擦去了金蟾身上的积尘。那暗金的蟾身，在微弱火光下竟泛出一层油腻的光泽，那血珀眼睛，似乎转动了一下，看向他空空如也的米缸。
“穷酸……”一个极其细微，仿佛铁片摩擦的声音，钻入他耳中。
陈知节一惊，四顾无人，只当是风雪太大，自己饿出了幻听。他将金蟾随手放在缺腿的桌案上，裹紧单薄的被子，试图入睡。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又听到了那铁片摩擦般的声音，断断续续，说着“……财……此地有财……”
次日雪停，陈知节出门想寻些活计，却在庙门口被一块冻硬的土坷垃绊倒。他恼怒地踢开土块，却见土块下，竟露出一角青黑色！扒开冻土，是一个腐朽的小木匣，里面装着几锭早已失去光泽、但分量十足的银锭！
陈知节又惊又喜，只道是时来运转，苍天开眼。他捧着银锭回屋，目光无意间扫过桌案上那只金蟾，只见那血珀眼睛，似乎比昨夜更亮了些。
他用这意外之财买了米粮炭火，度过了寒冬，甚至有余钱添置了几本心仪的旧书。然而，自那以后，他总能“意外”地发现一些钱财。有时是走路踢到的几枚铜钱，有时是旧书页中夹着的银票，有时甚至是野狗刨出的一个装满珠宝的破罐子。
他开始怀疑，目光一次次落在那只沉默的金蟾上。他尝试着将金蟾藏起，那“意外之财”便不再出现；一旦将金蟾重新摆出，不久便又有收获。他对着金蟾询问，那铁片摩擦般的声音不再模糊，而是清晰地在他脑中回应：“……供奉我……予你财帛……”
恐惧与贪婪在心中交战。最终，对贫困的恐惧压倒了一切。陈知节不再将它视为邪物，而是恭恭敬敬地将其擦拭干净，摆放在唯一完好的条案正中，每日对着它念叨所需，从最初的米粮，到后来的书籍，再到……他曾经鄙夷的华服宅院。
金蟾有求必应。陈知节的生活肉眼可见地富裕起来，搬出了破庙，住进了小院，穿上了绸衫。然而，他的身体却日渐消瘦，面色蜡黄，明明餐餐有肉，却总觉得饥肠辘辘，尤其嗜食生冷血肉。他的眼神不再清亮，变得浑浊而贪婪，时常盯着那金蟾，仿佛在看一座取之不尽的金山。
他的性情也大变。曾经的清高荡然无存，变得锱铢必较，刻薄寡恩。对昔日接济过他的邻里冷嘲热讽，对上门求助的穷亲戚闭门不见。他唯一的乐趣，便是夜深人静时，对着金蟾清点日益增多的钱财，听着那脑中的声音夸赞他的“精明”。
曾有游方道人路过他的小院，指着院中隐隐缭绕的一股若有若无的、如同金属锈蚀般的腥气，告诫他：“施主，你院中有物，聚财而蚀命，速速弃之，否则悔之晚矣！”
陈知节闻言大怒，认为道人是嫉妒他时来运转，竟将其轰出门去。他回到房中，紧紧抱住那冰冷的金蟾，仿佛抱住了整个世界。
“他懂什么……唯有你……才是我的知己……”他喃喃道。
金蟾的血珀眼睛，闪过一丝讥诮的红光。
这一夜，陈知节梦见自己富可敌国，住进了黄金打造的宫殿。狂喜中惊醒，却觉得浑身剧痛难忍。他点燃灯烛，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臂皮肤下，竟隐隐透出金属般的青黑光泽，用力一按，竟发出沉闷的、如同敲击破锣的声响！
他连滚爬下床，扑到铜镜前。镜中的他，面色青灰，眼窝深陷，瞳孔边缘竟泛着一圈诡异的金红色！他张开嘴想尖叫，却觉得舌根僵硬，发出的声音嘶哑如同金属刮擦！
“时候……到了……”脑中的声音不再掩饰其中的贪婪与冰冷，“予你财富，取你精血……如今，连这身皮囊骨血，也一并化作我的资粮吧！”
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陈知节感到自己的骨头正在变冷、变硬，仿佛正在被无形的力量熔铸成某种非金非石的形态！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看到桌案上的那只金蟾，竟缓缓睁开了那双血珀眼睛，张开的嘴巴越裂越大，口中那枚洪武通宝旋转着，发出吸噬一切的漩涡之力！
“不！我的钱！我的命！都是我的！”他发出最后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伸手想抓住满屋的财宝，却看到自己的手指正在迅速失去血色，变得干枯、僵硬，指尖泛起铜锈般的绿色！
他的意识被无边的冰冷和沉重的金属感吞噬。最后“看”到的，是自己的身躯在镜中飞速萎缩、变形，皮肤失去弹性，紧贴骨骼，泛出青黑金属光泽，最终化为一具如同被风干、又像是被锈蚀的金属雕像，保持着伸手抓取钱财的可悲姿势，僵立在满地金银之中。
而桌案上那只金蟾，血珀眼睛红得滴血，蟾身似乎膨胀了一圈，光泽更加油腻暗沉，口中那枚洪武通宝，锈迹剥落些许，露出底下一点诡异的金黄。
翌日，有人发现陈知节暴毙家中，死状极其诡异，身体干瘪如金属傀儡，周围堆满钱财。官府查验无果，定为怪病。那些钱财不久便因各种缘由散尽，或被窃，或莫名消失。唯有那只三足金蟾，在混乱中不翼而飞。
说书老人伸出干枯的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金蟾口中那枚铜钱，铜钱微微转动，发出生涩的“咯吱”声，在死寂的茶馆内格外刺耳。
黑暗中，众人只觉得怀中揣着的几枚铜钱，莫名地有些发烫。
“财帛动人心，亦能蚀人骨。”老人的声音如同从古墓中传来，带着金属的寒意，“诸位，求财当有道。莫要贪恋那嗟来之食，待到血肉成铜，魂魄化金，方知……有命赚，也得有命花。”
“今夜，散了罢。”
油灯倏然熄灭，彻底的黑。唯有那金蟾的轮廓，仿佛在黑暗中微微蠕动，血珀双眼的位置，两点红光，一闪，又一闪。仿佛在寻找下一个，饥寒交迫的“寒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