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空荡的会客室
惊蛰的阳光斜斜切过客厅的博古架，魏明远握着狼毫的手顿了顿。宣纸上行草 “清风徐来” 的 “来” 字最后一笔拖得太长，像道没愈合的伤口。手机在红木茶几上震动，屏幕亮着社区发来的 “老年合唱团招募” 通知，他瞥了眼就按灭了。
“魏局，今儿写得尽兴？” 保姆刘姐端来沏好的龙井，茶杯盖碰撞出轻响。这位前住建局副局长的家，客厅总摆着六把太师椅，退休三年来，除了逢年过节的亲戚，再没人坐过。
魏明远放下笔，指尖抚过博古架上的水晶奖杯 ——2018 年全市棚改先进个人。那年他办公室的门槛都快被踏破，开发商提着茶叶来请教政策，拆迁户揣着土特产求通融。现在茶叶还在柜里陈着，包装上的金粉都褪了色。
下午三点，楼下传来广场舞的音乐。《最炫民族风》的旋律撞在防盗窗上，魏明远皱着眉关紧窗户。上周社区主任李娟来走访，说跳广场舞的王桂芝想借小区活动室排练，被他以 “影响居民休息” 回绝了。
“那老太太以前在纺织厂当挡车工，” 刘姐收拾着茶盘，“昨天还跟我念叨，说您当年主持的棚改，让她们家从棚户区搬进了楼房。” 魏明远的笔突然掉在宣纸上，墨点晕成朵乌云。
傍晚整理书房时，魏明远在《资治通鉴》的夹页里发现张泛黄的请柬。是 2019 年的春节团拜会，局长在致辞里说 “魏明远同志德才兼备”。他突然想起那天散会后，分管拆迁的赵副局长拉着他的手：“老魏，三户钉子户的事，还得你出面。”
那三户里就有王桂芝的表哥。魏明远记得老太太当时堵在办公室门口，蓝布衫上沾着水泥灰：“魏局，我表哥就想要套一楼的房子，他腿不好……” 后来房子批了，王桂芝送来的锦旗被他放在储藏室，至今没挂过。
手机又响了，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魏局，我是当年棚改办的小马，明天想带孩子去看您。” 魏明远盯着 “魏局” 两个字，突然觉得比 “魏明远” 陌生得多。他删了短信，把手机塞进抽屉最深处。
窗外的广场舞音乐停了。魏明远走到阳台，看见王桂芝正帮着收音响，她的蓝布衫后背汗湿了一大片，却笑得露出豁牙。几个老头老太太围着她，听她讲纺织厂的趣事，笑声像撒在地上的碎银。
第二节：褪色的锦旗
谷雨的雨打湿了小区的凉亭，魏明远抱着《苏轼词选》坐在长椅上。保洁员在清扫台阶，扫帚扬起的灰尘里，他看见王桂芝带着几个老人在宣传栏贴通知 ——“社区包粽子大赛”。
“魏局，来凑个热闹？” 王桂芝的布鞋沾着泥，手里的毛笔在红纸上写着 “一等奖：花生油一桶”。她的字歪歪扭扭，却比魏明远的行草多了几分烟火气。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魏明远翻过一页书，目光却落在通知下方的小字上：“纪念棚改五周年特别活动”。王桂芝突然压低声音：“当年您帮我表哥争取的一楼，他现在开了个便民修鞋摊，总念叨要谢谢您。”
魏明远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起那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在拆迁协议上签字时，手抖得连笔都握不住。后来听说老人把修鞋摊的第一笔收入捐给了社区，说 “要学魏局做好事”。
回家的路上，遇见以前的司机小李。小伙子现在开网约车，看见他就按喇叭：“魏局，赵局上周住院了，脑溢血，听说不太好。” 魏明远的脚步顿了顿：“哪个赵局？”
“就是分管拆迁的赵建国啊，” 小李递来根烟，“当年跟您搭班子那个。他儿子说，老爷子昏迷前总喊‘三户拆迁款’，不知道啥意思。”
雨声突然密了。魏明远想起 2019 年那个雨夜，赵建国把三张银行卡塞进他抽屉：“老魏，这是那三户的‘奖励金’，你先收着。” 他当时就扔了回去：“违规的钱我一分不碰。” 后来那三户顺利搬迁，他以为事情就结了。
储藏室的钥匙挂在玄关的铜钩上，三年没动过。魏明远踩着梯子翻到最顶层，找出那个蒙着灰的锦旗。“为民做主” 四个金字下面，王桂芝的签名歪歪扭扭，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锦旗背面，贴着张便签，是赵建国的字迹：“这户有点难缠，我替你处理了。”
手机在这时震动，是李娟发来的：“魏叔，王阿姨摔了腿，您能不能去看看？她总说您懂政策，想咨询孙子入学的事。” 魏明远盯着 “魏叔” 两个字，突然觉得比 “魏局” 顺耳得多。
第三节：广场舞的密码
小满的蝉鸣裹着热浪，魏明远拎着水果站在王桂芝家门口。防盗门贴着张卡通贴纸，是只举着粽子的小熊 —— 显然是孩子贴的。开门的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仰着脸喊：“爷爷好，我是王小乐。”
王桂芝躺在沙发上，右腿打着石膏。看见魏明远，她慌忙想坐起来：“魏局您咋来了？快坐快坐。” 茶几上摆着本《义务教育法》，页脚折着角，旁边的笔记本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小乐的户口在老家，” 王桂芝的声音发涩，“想在这儿上小学，不知道行不行。” 她抹了把脸，“我知道您退休了不管事，就是…… 就是觉得您懂这些。”
魏明远翻开笔记本，某页写着 “居住证满一年”，后面打了个问号。他突然想起当年的棚改政策，补充条款里有 “拆迁户子女可就近入学”。“你把拆迁协议找来，” 他掏出手机，“我帮你查教育局的文件。”
查资料时，魏明远的手指顿在屏幕上。教育局的官网公示栏里，有篇 2019 年的报道，标题是 “赵建国同志违规发放拆迁补偿款被查处”。他点进去，发现涉及的正是王桂芝表哥那三户 —— 赵建国私自提高了补偿标准，后来用公款填补了缺口。
“当年……” 魏明远的声音发哑，“赵局是不是找过你表哥？” 王桂芝的眼圈红了：“他说我表哥要是不签字，就让警察抓他儿子。我表哥没办法，收了那笔钱，后来总觉得对不起您……”
窗外的广场舞音乐又响了。王小乐跟着节奏晃悠，不小心碰倒了书架上的相册。魏明远捡起掉落的照片，是王桂芝退休时的合影，车间的女工们挤在一起，每个人的脸上都沾着棉絮，笑得比阳光还亮。
“其实我以前也不爱热闹，” 王桂芝望着照片，“退休那天在车间哭了半宿，觉得自己成了废人。后来李娟拉我跳广场舞，说‘机器停了，但零件还能动’。” 她突然笑了，“您知道吗？跳《最炫民族风》的那个鼓点，跟我们以前织布机的节奏一模一样。”
魏明远的手机在这时震动，是医院的来电。赵建国的儿子说，老爷子醒了，一直喊他的名字。“我爸说，当年那笔钱是他自己要发的，跟您没关系，” 小伙子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对不起您，让您背了这么多年的误会。”
第四节：凉亭下的茶话会
芒种的傍晚，社区凉亭里摆开了长桌。王桂芝坐着轮椅，给大家分刚包好的粽子。魏明远站在旁边，手里拿着本《义务教育法》，给几个老人讲解入学政策。
“魏叔，您这字写得真好！” 李娟举着手机拍照，“刚才教育局的人说，小乐的入学申请通过了，还夸您提供的政策依据特别全。” 凉亭的柱子上，挂着王桂芝那面 “为民做主” 的锦旗，风吹得流苏轻轻晃。
赵建国的儿子推着轮椅来的时候，夕阳正染红半边天。老人的气色好了些，看见魏明远，浑浊的眼睛亮了亮：“老魏，对不住……” 魏明远按住他的手：“过去的事，不提了。”
“当年我是怕你太较真，影响晋升，” 赵建国的声音断断续续，“那三户确实困难，我……” 魏明远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个 U 盘：“我把当年的拆迁档案整理好了，证明你是为了帮他们。”
广场舞的音乐突然停了。王桂芝让王小乐去拿音响：“今天咱们不跳舞，听魏叔讲讲棚改的故事。” 老人们搬来小马扎，连平时下棋的老头都凑了过来。
魏明远讲起 2018 年的冬天，为了测量拆迁户的房屋面积，他和同事在雪地里冻了一整天；讲起王桂芝的表哥，拿到新房钥匙那天，非要给他磕个头；讲起赵建国偷偷帮低保户修屋顶，自己掏钱买材料。
“其实我退休后总躲着你们，” 魏明远的声音有些哽咽，“觉得自己成了没用的人，怕你们笑话。” 王桂芝突然拍手：“谁笑话您啊？您看您讲这些的时候，眼睛亮得像年轻时！”
凉亭的灯亮了，映着每个人的笑脸。魏明远发现，这些老人的故事里，都藏着他不知道的细节：张大爷退休前是八级钳工，帮社区修了无数次健身器材；李阿姨在食堂当过大厨，现在每天给独居老人送午饭；就连最沉默的刘叔，年轻时竟是救火英雄。
“下周咱们搞个‘老手艺展示会’吧，” 魏明远突然提议，“让张大爷表演钳工，李阿姨教做家常菜。” 王桂芝的轮椅转了个圈：“我把纺织厂的老机器零件带来，给孩子们讲讲以前的事！”
回家的路上，魏明远的手机响个不停。老同事们发来消息，有的说要参加展示会，有的约他下棋，还有人发了张当年的合影，照片里的他穿着中山装，站在拆迁现场，背后是正在建设的新楼房。
第五节：墨香与蝉鸣
夏至的清晨，魏明远的书房第一次敞开了窗户。墨香混着楼下的槐花香飘进来，他在宣纸上写下 “人间烟火” 四个大字，笔锋比以前柔和了许多。
社区的 “老手艺展示会” 办得热热闹闹。魏明远现场写春联，王桂芝带着姐妹们演示织布，张大爷的钳工表演围满了孩子。赵建国坐在轮椅上，给大家讲安全生产知识，时不时被魏明远打趣 “当年你在工地上比谁都能跑”。
活动结束时，李娟给大家发了份社区调研报告：“咱们小区的高知老人抑郁率，比去年下降了 40%。” 她指着数据，“专家说，这叫‘代际交流疗法’，比吃多少药都管用。”
魏明远把那面 “为民做主” 的锦旗挂在了客厅最显眼的地方。旁边摆着王桂芝送的织布机模型，还有张凉亭茶话会的合影，照片里的他笑得露出了牙，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
立秋那天，魏明远给所有老同事发了条语音：“明天来我家喝茶，尝尝王阿姨包的粽子。” 发完消息，他走到阳台，看见王桂芝正在教王小乐写毛笔字，孩子的小手握着笔，在宣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楼下的广场舞音乐又响了。魏明远突然想起王桂芝的话，那鼓点真的像极了纺织机的节奏。他搬了把椅子坐在阳台上，看着老人们在暮色里旋转，裙角飞扬得像盛开的花。
手机在这时震动，是赵建国发来的：“老魏，谢谢你。医生说我恢复得好，都是因为心情好。” 魏明远笑着回复：“下周带你去跳广场舞。”
夜风吹过书房，宣纸上的 “人间烟火” 四个字仿佛活了过来。魏明远突然明白，所谓体面，从不是孤芳自赏的清高，是历经风雨后的通透 —— 就像墨需要水才能晕染，人需要人才能温暖。那些曾经以为的 “掉价”，不过是自己砌的围墙，推倒了，才能看见墙外的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