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钟的秒针在寂静中敲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下都像砸在祁同伟的心上。
他第三次抬眼时，时针已稳稳钉在11的位置，客厅里只剩下自己呼吸的回音。
就在他手指攥皱了沙发扶手，准备起身告辞的瞬间，楼下传来汽车引擎熄灭的动静
——是高玉良的车。
皮鞋踏在楼梯上的声响由远及近，伴随着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
高玉良夹着西装外套进门，刚弯腰换好拖鞋，眼角余光便扫到窗前立着一道黑影，心脏骤然一缩，厉声喝问道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
“咔嗒”一声，吴慧芬从卧室跑出来，打开灯，暖黄的灯光瞬间填满客厅。
看清黑影是祁同伟时，高玉良紧绷的肩线才松下来，语气里带着余惊道
“同伟啊，大晚上过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你这架势，差点让我喊保安。”
他将外套搭在沙发扶手上，刚坐下，便朝祁同伟抬了抬下巴，却没等来对方落座的动作。
吴慧芬端着茶壶过来，往常这时早该回房的人，竟径直坐在了沙发另一端，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落在茶几的木纹里，一言不发。
高玉良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正要开口让妻子先去休息，祁同伟的声音已经砸了过来道
“高老师，你和高小凤到哪一步了？”
空气瞬间凝固。高玉良脸上的松弛消失殆尽，他猛地转头看向吴慧芬，语气带着质问的生硬道
“是你跟他说的？”
“您不用问吴老师。”
祁同伟往前倾了倾身，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道
“高小琴缠了我良久，前阵子我带李砚去了趟山水庄园，现在才让那女人安宁下来，总算是
——太平了。”
最后两个字像冰珠落在玻璃上，清脆得刺耳。
高玉良端起茶杯的手顿在半空，指节微微泛白。
他看着眼前的弟子，突然觉得对方今晚的眼神格外锐利，仿佛能穿透自己刻意维持的平静。
（这哪里是来汇报工作，分明是来兴师问罪，给自己上一堂“规矩课”。）
吴慧芬这时才缓缓抬眼，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端起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杯沿挡住了她嘴角极淡的一丝弧度。
挂钟的秒针还在走，滴答，滴答，每一声都在拉长客厅里紧绷的气氛。
高玉良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道
“我的事与你无关，你走吧！”
他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胸腔不规律地起伏着，泄露了语气之下压抑的怒火与慌乱。
祁同伟僵在原地，喉结滚动了两下，方才压下去的焦躁瞬间翻涌上来。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如果失去权力，我们师生就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高玉良的心声在他脑海里疯狂叫嚣，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更执拗的字句。
他猛地挺直脊背，原本微垂的双眼骤然抬起，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高玉良身上，开口道
“不，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高玉良皱紧眉头，刚要开口反驳，就被祁同伟带着颤音的话语打断。
“我从农村来，揣着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走进大学时，连像样的衬衫都没有。是您和吴老师，从没嫌弃过我是农家子弟
——吴老师给我缝补磨破的袖口，您在图书馆里陪我熬过一个又一个备考的深夜。”
祁同伟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带着回忆的温度，道
“后来我被梁家逼到乡下司法所，天天对着断壁残垣发呆，是您开车几百公里来看我，把一瓶白酒拍在桌上说‘祁同伟，你要是认输，就永远别认我这个老师’。是您把我调到吕州，给我搭起往上走的梯子，我才有机会从泥沼里爬出来。”
他向前迈了一步，眼眶红得发亮，这个当年在缉毒一线身中三枪都没哼过一声的男人，此刻声音里竟掺了哽咽道
“没有您和吴老师，我祁同伟现在还是那个在乡下被人踩在脚底的穷小子。您早就不是我的老师了，您是我的长辈，是我的恩人！现在您跟我说‘无关’？您觉得可能吗？”
最后一句话落下时，祁同伟的眼泪终于没忍住，顺着脸颊滚落。
高玉良看着他这副模样，到了嘴边的斥责突然卡在喉咙里，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干，他踉跄着坐回沙发，后背深深陷进柔软的靠垫里，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疲惫与茫然。
一直坐在旁边没出声的吴慧芬，此刻也掏出手帕抹着眼角，声音带着哭腔，却不是为了眼前这对师生的情谊，而是对着高玉良，轻声问道
“那个小高，到底哪里好？让你这么迷恋？”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客厅里沉重又带着几分温情的氛围。
高玉良的身体猛地一僵，原本涣散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他抬眼看向吴慧芬，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一个字。
客厅里的沉默像浸了水的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
高玉良手指间的烟燃尽了长长的灰烬，直到烫到指腹，他才猛地回神，缓缓开口时，声音里没了先前的冰冷，只剩被现实磨出来的沙哑道
“形势比人强啊。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我怎会不知？可如果我们师生二人拒绝，以后，怕是要被彻底边缘了。只有把权力攥在自己手里，才有资格上桌说话。”
祁同伟往前凑了半步，语气里带着急切的劝慰道
“老师，我坚信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您还记得我去司法所前，您是怎么教导我的吗？说做事先做人，行得正坐得端，就不怕影子斜。”
他攥紧拳头，眼神里满是不服输的劲，道
“边缘就边缘！我们沉下心扎扎实实做事，难道还怕没出路？我就不信，他赵立春能一直当这个汉东王！”
他话锋一转，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几分痛惜道
“可您要是现在妥协了，赵家这辈子就吃定您了！吴老师整日为您姓忧愁，从不掺和这些弯弯绕。芳芳要是知道您为了权力委曲求全，这个家，还能像个家吗？”
最后一句，他问得轻，却像重锤砸在高玉良心上，道
“您说，人这一辈子，当多大的官，才算够呢？”
一直静静抹泪的吴慧芬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道
“高老师，你忘了你刚步入仕途时的志向了吗？你说要当为民做主的官，要让老百姓能抬头说话。”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目光里满是失望与提醒，道
“你平时最爱读明史，纵观有明一朝，那些贪官得势时哪个不是高高在上、呼风唤雨？可最后呢？要么身首异处，要么抄家灭族，连祖坟都保不住。历史的教训还不够吗？”
高玉良被这话戳中了软肋，身体晃了晃，原本紧绷的肩膀彻底垮了下来。
他看着眼前的妻子和学生，一个满眼期盼，一个满眼泪痕，喉结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些关于权力的算计，在“初心”和“家”这两个词面前，突然变得轻飘飘的，又沉得让他喘不过气。
高玉良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皮鞋在地板上敲出急促的声响，不大的客厅里，他的身影来来回回，像困在原地的困兽。
指间的香烟燃得飞快，烟灰簌簌落在地毯上，他却浑然不觉
——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模样荡然无存，只剩被权力迷障搅乱的焦灼。
他本性里的善良从未消失，只是这些年在官场上摸爬滚打，渐渐被欲望蒙了眼。
祁同伟的话、吴慧芬的泪，像两把重锤，一下下砸在他心头。
他停下脚步，手指间的烟蒂烫到皮肤才惊觉，大脑却在飞速运转，计较着拒绝赵家的每一分得失。
（美食城的利益纠葛，高小凤这个甩不掉的牵绊，一旦说“不”，就是明着和赵立春作对，以那老狐狸的手段，怕是很快就要让我挪位置，从吕州的核心圈退出去！）
可转念一想，又被祁同伟的话点醒。
（同伟说得对，我先前真是一叶障目了。若是真被赵家父子拿捏住把柄，赵瑞龙那无法无天的性子，迟早会把我绑上他们的船，到时候我就算官做得再大，也不过是赵氏一族的看门犬，连自己的命都攥不住，又有什么意思？）
“老高啊，你可别糊涂……”
吴慧芬先前的啜泣声仿佛还在耳边。
（这个家要是散了，我就算站得再高，又有什么用？）
烟盒里最后一根烟燃到了尽头，高玉良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动作重得几乎要将玻璃缸戳破。
他摘下黑框眼镜，指腹用力揉着发酸的眼眶，眼底的迷茫渐渐散去，多了几分清明。
重新戴上眼镜时，他深吸一口气，突然转过身，目光落在祁同伟身上，声音里带着尘埃落定的疲惫，却格外坚定道
“罢了，罢了，以后你我二人的命运，就交给老天吧！”
说完，他又转向吴慧芬，语气里满是歉意与决绝道
“吴老师，你放心，小高那个枷锁，我不会再戴了。”
这话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客厅里的沉闷。
祁同伟猛地站起身，眼眶瞬间红了
——他比谁都清楚，高玉良这个决定，意味着要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力，甚至要直面赵立春的报复，需要多大的勇气。
吴慧芬也捂住嘴，眼泪再次滚落，却是喜极而泣。
“高老师，您今天又给弟子上了一课！”祁同伟的声音带着敬佩，道
“往后，我祁同伟此生，都以您为榜样！”
卸下心头重担的高玉良反倒笑了，带着几分自嘲的语气笑骂道
“什么老师，我这个大学教授，今天可是被你和吴老师，好好上了一课！这一课听得我是震耳欲聋啊，该说谢谢的是我。”
祁同伟闻言，也跟着笑了，吴慧芬擦去眼泪，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可客厅里的三人都知道，今晚这场揪心的劝说没有白费，迷途的人，终于找回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