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元宵彩灯还未完全撤下，宁河县政府新办公楼的小会议室内，却已弥漫开与年节余韵截然不同的凝重气氛。
早春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在光洁的会议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驱不散萦绕在何书记眉宇间的那抹深思。
他将一份省报轻轻推到桌子中央，手指点着上面一篇题为《希望的田野——宁河东源见闻》的报道，特别是被红笔圈出的那三段来自不同农民的采访。
“老黄，李副主任，你们都看看。”何书记的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省报的记者笔头子厉害啊，把咱们东源的富足、老百姓的喜悦，还有……其他乡镇乡亲的期盼，都写出来了。”
他的目光尤其在最后一段——那个来自外乡、羡慕东源生活的村民王老五的感叹上停留良久。
“咱们东源镇，咱们县政府的人，靠着这一两年的迅猛发展，算是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何书记环视两人，语气渐渐沉重，“年终奖发了，新房子住了，街上车水马龙，百货商场人山人海。可是，我们宁河县，不止一个东源镇啊！”
他站起身，走到墙上那幅巨大的宁河县地图前，手指划过东源镇那片已被标注得密密麻麻、充满生机的区域，然后缓缓移向周边那些色调单一、标注稀疏的广阔乡村。
“我们还有近三十万的父老乡亲，分散在这些乡镇、这些山村里！他们很多人，可能还在温饱线上挣扎，还在看着东源的方向眼巴巴地盼着！”
何书记转过身，眼神锐利，“我们不能只满足于东源一地的繁荣！带领全县老百姓共同脱贫致富，是我们接下来必须啃下的硬骨头！否则，我们就是失职！”
黄县长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赞同又为难的神色：“书记，您说的在理，这也是我和班子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可是……难啊！”他掰着手指头算，“县里去年税收虽然创了纪录，有几个亿，但新城建设、医院学校配套、干部职工的待遇提升，哪一样不是吞金兽？盘子就这么大，要兼顾全局，均衡发展，谈何容易？钱从哪里来？方向怎么定？”
这时，一直沉默旁听的县建委李副主任，习惯性地用指尖敲了敲桌面，带着几分试探和一贯的“稳妥”腔调开口了：“何书记，黄县长，目标当然是崇高的。不过嘛，这全县脱贫是个系统工程，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一搞不好，劳民伤财不说，还可能拖累东源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依我看……”
他顿了顿，目光闪烁，“不如先把东源镇的张九烨叫来问问？他脑子活，点子多，让他先拿个初步的策划方案出来看看？如果方案确实可行，咱们再上会讨论，集思广益，也免得走弯路嘛。”他这话，看似稳妥，实则带着点将难题抛出去、等着看效果的意味。
何书记与黄县长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考量。片刻后，何书记点了点头：“也好。九烨同志在一线，对发展产业、盘活经济有切身体会和成功经验。就让他先做个初步设想。”
消息传到张九烨那里时，他正在东源投资集团的新办公室里审核新一季度的生产计划。接到县里的电话，他并没有感到意外。
东源的快速发展如同一盏过于明亮的探照灯，必然会将周边区域的相对滞后照得更清楚。
“请县里放心，我一定认真调研，尽快拿出初步想法。”张九烨在电话里沉稳应下。
他立刻联系了县统计局，要求调取全县所有乡镇最近三年的详细数据——人口、耕地、主要作物、现有副业、人均收入、资源禀赋等等。
接下来的半个月，张九烨办公室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
厚厚的统计资料铺满了桌面和地面，他时而伏案疾书，时而对着地图凝神沉思，时而又与周文明、孙镇长等核心骨干开会讨论到嗓音沙哑。
他脑子里反复盘桓着几个核心问题：如何避免“输血式”扶贫？如何将东源的成功经验“嫁接”到不同基础的乡镇？如何实现真正的、可持续的内生性发展？
半个月后，张九烨带着一份沉甸甸的《关于推动宁河县全域协调发展、促进共同富裕的初步构想》，再次走进了县政府会议室。
“何书记，黄县长，李副主任，”张九烨开门见山，语气坚定而清晰，“经过初步调研和思考，我认为，推动全县脱贫致富，不能搞一刀切，必须因地制宜，分类施策。总体思路可以是：以农为基，以工业化、商业化为本，由县里或东源镇大集体牵头投资，孵化子公司，提升各地的‘造血’能力。”
他走到地图前，开始详细阐述：
“首先，夯实农业根基，但要用工业化的思维去改造农业。”他的手指点向几个沿湖、水资源丰富的乡镇，“比如这里，这里，可以由我们投资，成立专业的淡水养殖公司，规模化养殖鱼、虾、蟹，还可以配套发展鸭子养殖。这不仅能让当地农民参与获得工资性收入，还能形成新的产业。农民也成为工人，直接发工钱。农业产出支援了工业和养殖畜牧业。”
“同时，县里或东源集团的垦荒事业还要继续，但目标要调整。新开垦的土地和原有农田，要大力种植红薯、玉米等杂粮。这些杂粮，正是养殖业不可或缺的优质饲料！实现饲料自给，是降低养殖成本的核心之道！”
他加重了语气：“而且，养殖场产生的粪便，经过我们已经在东源试验成功的沼气发酵、无害化处理，可以变成高效的生态有机肥！反哺农田，形成‘种植-养殖-肥田’的绿色循环，这是保证我们宁河县农业土地能够长期耕作、永不退化的关键！”
李副主任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带着惯有的质疑：“说得轻巧，这投资可不是小数目，养殖风险也大，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张九烨似乎早有准备，平静回应：“李副主任，任何投资都有风险。但我们可以分步走，先选一两个点做示范，成功后再推广。而且，这部分投资，可以由我们东源投资集团来主导，县里给予政策支持，风险可控。”
他继续推进自己的蓝图：
“其次，也是更关键的一步，必须有序推动人口转移和职业转化。”他的目光扫过与会众人，“未来的农业，不需要那么多纯劳动力。我们必须引导、帮助大部分农民，特别是年轻一代，进城务工，定居城市！为此，我们需要做两件事：”
“第一，启动适度的商业地产开发。 在新县城和东源镇，规划建设一批面向进城农民的、价格适中的安居房，让他们来了有地方住，能安定下来。”
“第二，大规模开展定向职业技能培训！”他语气铿锵，“由县里牵头，东源的各大工厂提供技术支持和实习岗位，免费或者低成本培训焊工、木工、架子工、建筑工人、流水线操作工等等！我可以明确告诉大家，随着东源产业链的不断完善，未来一两年，我们对各类技术工人的需求将是海量的！我们必须未雨绸缪，保证这些进城的农民经过培训后，收入不但不会下滑，反而能稳步提升，真正实现‘一人务工，全家脱贫’！”
“最后，优化产业布局，完善东源核心引擎。”张九烨回到东源镇的位置，“东源镇要继续发力，不仅要扩大现有工厂规模，更要向上下游延伸，补齐产业链的薄弱环节。比如，我们的五金厂能不能尝试生产更精密的模具？我们的食品厂能不能研发更高附加值的产品？只有这样，才能创造出更多、更好的就业岗位，吸纳全县转移出来的劳动力！”
他总结道：“我的初步建议是，先选取2到3个具有代表性的乡镇，作为第一期试点。同步推进农业机械化改造和养殖业工厂化试点。除了必要的农业管理和技术人员，其他富余劳动力，全部纳入我们的职业技能培训体系，为进入东源和未来的新工厂做好准备。”
会议室内一片寂静。
何书记和黄县长眼中闪烁着越来越亮的光彩。
张九烨的这份构想，远远超出了他们最初的预期，它不仅有点子，更有清晰的路径、具体的抓手和风险管控的考虑。
黄县长深吸一口气，率先打破沉默：“九烨同志，你这半个月，真是下了苦功啊！这个构想，有高度，有深度，更有可操作性！特别是这个‘职业技能培训’和‘绿色农业循环’，简直是点睛之笔！”
何书记重重地一拍桌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振奋的笑容：“好！好一个‘因地制宜’！好一个‘工业化思维改造农业’！好一个‘职业技能培训’！九烨，你这方案，把我们之前的很多模糊想法都理清了，照亮了前路！就这么干！你尽快把这份构想细化成正式方案，下次常委会，我们重点讨论！宁河县三十万乡亲的共同富裕路，就从这里开始起步！”
李副主任看着激昂的何书记和黄县长，又看看沉稳自信的张九烨，张了张嘴，最终把那些习惯性的质疑和担忧又咽了回去。
他意识到，这一次，张九烨又走在了前面，而且拿出了一套他几乎无法反驳的、系统而宏大的方案。
窗外的阳光似乎更加明亮了，仿佛预示着宁河县一个全新发展篇章的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