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王府静室。鎏金鸟笼中一只品相罕见的雪爪玉爪鸢鹞正梳理着白羽，红宝石镶嵌的喙部偶尔啄几下青玉食槽中的谷粟。笼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执着细长银签，慢条斯理地拨弄着鹞子翅下柔顺的羽毛。
“主子，”素袍管事垂首立于帘影之外，声音压低如同耳语，“流言已成燎原之势，各处都言太后病重沉疴，召见临渊王一日密过一日，似有……废帝另立之心。文昭帝面上不显，暗中已数度秘召乐阳与冀王入宣室……怕是坐不住了。”
“坐不住？”笼边一声轻笑响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冷峭。银签尖端极轻地点在鹞子敏感的耳羽根部，引得那猛禽猛地一抖！“该坐立难安的……”银签沿着鹞羽柔韧的骨节线条缓缓滑动，如同抚摸情人肌肤，动作却冰冷无温，“……是他临渊王明怀霄自己！”
“谣言汹汹……”管事犹豫道，“主子当早做绸缪……”
“绸缪？”那声音陡然转利，“沉不住气，才急着要去那风口浪尖蹦跶！废立……”他嗤笑一声，指腹捻过鹞羽一丝不易察觉的旧伤痕迹，“捧得越高……”银签骤然停在鹞子咽喉要害处半寸！“跌下来时才……”声音几不可闻，如同毒蛇吐信，“碎得……粉！身！碎！骨！”
管事悚然：“可那东西在他手里……”
“啪嗒！”
银签猝然落地！
笼边身影猛地转身！暗绣螭龙纹的玄色袍袖在幽光中带起一道冷风！半掩在垂落额发阴影下的脸，只能窥见一道绷紧如刀削的下颌线！“……东西？”他靠近管事的耳廓，气息如同腊月寒风刮过冰棱，“你以为……本王这十余载……隐忍！退避！装疯卖傻！拱手将储位相让……”是为何故？！！”
阴影笼罩下的面孔扭曲了一下，随即化为一片深潭般的死寂冰冷。“就是要把他捧上那个万人仰望的断头台！让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踩在本王脊骨上登高望远的每一刻，都是借来的——催命时刻——！！！”
管事额角冷汗滚落，不敢再言。
“太后……”男人声音转向沉缓，重新转向鸟笼，捡起银签，仿佛刚才的暴戾只是错觉，“……前日秘召了莫家那瞎女入上阳宫？”
“是，屏退左右，连公孙漱玉亦未得近前……足有小半时辰……”
男人指腹极其缓慢地碾过银签尖端。嗤笑声如同毒液滴落。“还能为什么？文望舒那贱人的绿萼山庄，终究没烂在土里……”声音带着一丝刻骨的厌憎与……如临深渊的警惕！“那老太婆对那个死鬼太子，当真是念念不忘啊……”
“主子，是否需要……”管事指头极快地在脖颈处一划，眼中杀气迸现。
“蠢材！”银签猛然点穿食槽边缘一块硬粟，汁水四溅！“文望舒拿命换来她活到今日！”男人声音低沉如冰锥凿石，“莫名那条看门的老疯狗！嗅到一星半点味道……能掀翻整个长安城！留着她……”他银签挑起鹞子尖喙，逼迫那猛禽对上自己阴影覆盖下的眼睛。“才好替本王钓出，这潭浑水里所有不该浮上来，妄图搅局的渣！滓！！！等她自己踏进这盘死！局——之时！便是她为那死鬼爹娘陪！葬！的——黄——道——吉——日——！！！”
黄昏染血。将军府那对镇宅的石狻猊在暮色中投下愈发狰狞的剪影。门前石阶光洁如鉴，映出一双绣着缠枝青雀纹的素履，和一双踏着墨金丝绦皂靴的足尖。影子拉得细长，在最后一抹余晖里无声交叠，依依缠绕。
“……回吧，”宋麟的声音低得如同晚风吹拂枯叶，“天黑风冷。”他指尖隔着衣袖，轻轻触碰她微凉的手腕。动作克己至极，怕惊扰，更怕那触感如同刻印入骨，带出一腔焚尽理智的滚烫痴缠。
莫锦瑟微微颔首，墨蓝薄纱下的视线早已模糊成一片混沌光影。傍晚时分，世界于她，从来只是一片更深的冷寂。然，这寒意里包裹着他传来的、真切的温热。她空蒙的眼窝隔着薄纱，“看”向声音的来处。唇瓣微动：“……明日……”声音尚未完全逸散。
“咳！！！”
一声如同寒冬裂冰的短促重咳！猝然在将军府高阔的朱漆门廊阴影深处炸响！
轰！
仿佛无形的巨闸轰然砸落！方才那份暮色氤氲中的静谧瞬间被碾得粉碎！
莫锦瑟身体猛地震颤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内衬丝滑的里绸！巨大的惊惶如同冰水灌顶！
宋麟几乎是本能地一步踏前！高大的身形如同壁垒！瞬间将她整个护在身后！玄色袍袖拂过微凉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
他抬首！
暮色沉沉！
将军府那洞开的厚重府门内！数道身影如山岳、如深渊、如凝霜、如裂火！无声矗立！
为首者！
莫元昭！
深绯一品文官常服尚未换下！宽袍大袖如沉墨翻涌！腰束玉带，悬金鱼袋！一张端方脸膛在府门两侧点燃的巨大灯笼光晕笼罩下，毫无表情！唯有那双眼！如同千年玄铁浸在寒泉深处！沉淀着位极人臣的威重！更翻涌着被彻底触犯底线的……山！呼！海！啸！之！怒——！
他的右侧！莫瑾瑜素白长衫！儒雅温润的眉宇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目光飞快地在宋麟和身前大哥脸上穿梭！试图挤出惯常的圆场笑容，却在莫元昭陡然侧目、那凛冽如实质的眼风扫过的瞬间！表情骤然凝固！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僵石！连那点嘴角强撑的弧度都化作尴尬的抽搐！
莫云从！身形悄然立于稍后的阴影！清俊的面容被灯笼摇曳的光线切割得半明半暗！那双永远如深海不起波澜的眸子，此刻却蕴着一丝极其罕见的……无奈？他极轻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视线从宋麟身上划过，最终定格在莫锦瑟微微发抖的背影上。
而莫元昭的左后侧！那位置！如同巨斧破开的空间！莫叔白！抱臂而立！魁梧如铁塔的身躯披挂着未卸的轻甲！甲叶上甚至还沾着梨园马球场傍晚操练后未尽的尘土！那宽厚如同山岩的肩膀微微耸起！肌肉虬结！如同蓄满了足以崩碎城垣的毁灭之力！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唯有那双铜铃虎目！如同两簇在幽暗中引而不发的熔！岩！地！火！死死灼烧着宋麟！！那张在暮色下依旧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如同下一刻！就要用铁拳将这张脸！生生砸！进！地！心——！！！
“呵……”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莫元昭喉间滚出一道极冷极沉、如同玉石相撞、却又冰锥刮骨的声响！“宋大世子……”他缓缓向前踏出一步！大红袍角的金线云雁在光晕下如同滴血！声音不高！却带着足以碾碎神魂的重量！一个字一个字砸在暮色笼罩的青石板上！“府门紧闭，就学会拐带吾妹，翻墙溜瓦…”他目光如同淬毒的冰凌，刮过宋麟那张在压迫下依旧试图保持镇定的脸！“如今新官上任，架子大了，连‘请’…都不必了，是吧——？！！！”
最后三字如同雷霆！裹挟着焚天之怒！轰然降临！
杀气！如同万载不化的极寒罡风！瞬间席卷整个将军府门前！
莫锦瑟藏在宋麟背后！冰凉的手指隔着薄薄衣料死死攥住了宋麟背脊的衣褶！巨大的惶恐与替宋麟担忧交织！兄长们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千钧巨山！几乎要将她单薄的魂魄碾碎！她想开口！想辩解！想挡在他身前！可喉咙如同被冰雪堵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莫相！”宋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背脊！迎向那片足以让常人瘫软窒息的威严怒海！桃花眼中凝聚起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决绝！声音清朗穿破凝重暮色：“宋麟待锦瑟之心！天地！共——鉴——！！！”
“天地共鉴？”莫元昭唇边陡然掀起一个冰冷刺骨的、近乎残忍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刻骨的轻蔑！“拿什么鉴？！！”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寒锋劈落！“拿你那长安城里夜夜笙歌，掷金万两捧花魁！斗走狗！饮酒作乐！人尽皆知的纨！绔！名——声——吗——？！哪家钟鸣鼎食，簪缨世家，敢放心将女儿，捧上心尖的妹妹，交予你——？！！交予你这不知成器为何物，只会欺哄闺阁浪！荡！子——手——中——？！！”
字字如刀！刀刀见血！每一句！都精准无比地撕开宋麟伪装得严丝合缝的纨绔画皮！鞭笞着他过往岁月里所有刻意放纵的污点！
巨大的羞辱感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灼烫了宋麟每一寸神经！袖中双手骤然紧握！指甲深陷掌心！那股被压抑已久的凶戾几乎要冲破最后一点理智的堤坝！
然而！就在那口暴戾之气即将喷薄而出的刹那！他的目光！极其极其短暂地掠过莫元昭身后，阴影中莫云从那双深不见底的，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与无声叹息的眼！掠过莫叔白那铁塔身躯下，仿佛随时要爆发的熔岩地火！更掠过身侧被他死死护住的那只冰凉！微微颤抖却又带着全副信任揪住他衣摆的小手！
胸腔里那滔天的怒火与屈辱！如同被冰雪浇透的熔炉！瞬间凝固！沉淀！化为一片更为可怕的……深海冰封般的……幽暗漩涡！
他缓缓！极其缓慢地！松开了袖中紧握的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的青白缓缓褪去。脸上那点因狂怒而稍显狰狞的线条，被一种更深的、近乎自嘲的平静重新覆盖。
他并未被问倒！他直视莫元昭那双审判深渊般的冷目！唇边竟牵起一丝极浅极淡、却又锐利如破开迷雾的……锋芒之弧！声音陡然一转！不卑不亢！带着奇特的穿透力：“那莫相认为如今这正三品…兼…”他话语微妙一顿！如同刀刃上最精妙的转折！“平南王……”最后两字被他咬得极其低沉清晰！却如同惊雷炸响在莫元昭耳畔！那绝不该从一个长安纨绔口中吐露的情报核心！“世子的名头！可还配站在贵府这将！军！门！前——了——？！！”
轰——！
莫元昭瞳孔骤然缩如针尖！一直沉静如古井的莫云从！身体微不可察地猛一僵！眼中那点审视瞬间化作纯粹的、裹挟着巨大寒流的——惊！涛——！！！莫叔白那熔岩般的目光也瞬间凝滞！虎目中第一次清晰倒映出难以置信的震动！
这一切！怎么会跟眼前这个……在酒肆勾栏与舞姬调笑！在球场上肆意张扬……被所有人嗤笑嘲弄的长安头号“纨绔”……扯上关系？！！荒诞！惊悚！匪夷所思！却又如同……撕开了一层伪装到极致、毫无破绽的画皮！露出了底下蛰伏的……深渊巨兽狰狞的一鳞半爪！！！
暮色浓稠！灯笼跳跃的火光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剧烈摇曳的影子！
宋麟！迎着莫元昭那如同被雷霆劈中、首次出现巨大裂痕的目光！迎着莫云从深潭眼底卷起的惊涛骇浪！迎着莫叔白凝固岩浆般爆裂的震骇！他那张俊美的脸上！终于！毫无保留地扯去了所有懒散的…漫不经心的…玩世不恭的面具！桃花眼中！不再有半分故作的风流笑意！只剩下！一片如同最上等黑曜石淬炼打磨出的锐！利！冰！封！与洞穿一切的——深邃！
他无需再多言！仅仅这一个身份！一个称谓便已如同投入寒潭的万——钧——巨——石——！！！
莫元昭端方脸膛上的沉凝威重被彻底打破！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撞击！他脚下猛地向后微退了寸许！那能在大朝会舌战百官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那双玄铁般深沉的眼瞳深处！清晰地！倒映着那道立于阶前！墨袍染暮！再非“纨绔”的身影！以及那随之汹涌而至的！如同置身惊涛骇浪中的巨——大——预——感——！！！这长安城，这天下的棋局，怕是早已经被眼前这人搅动得超出他…这位一品中书令所能想象的深！渊——！！！
门廊阴影最深处的莫云从，缓缓抬起指尖，抚平了袖口一丝本不存在的褶皱。那动作极缓，如同拂去一枚飘落棋盘的枯叶。目光越过僵立的兄长与僵持的身影，投向府门外那片被暮霭吞噬的长街尽头。眼底深海狂澜终归沉寂。唯余一句无声的低叹。“起风了…棋局才…刚刚…入——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