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阁。
天光早已大亮，透过菱花窗棂在室内投下明暗清晰的光斑。莫锦瑟缓缓睁开眼，锦帐内只余清冽的晨光和自己带着疲惫的呼吸声。
身旁的位置空着，触手冰凉，仿佛昨夜那个激烈如熔岩焚身的男子从未出现过。残留的暖被里，只余一点他身上那独特的清冽气息和事后的麝靡甜香，混杂着，提醒着昨夜的疯狂与……他离去时的冰冷。
昨夜……
“锦瑟，给我生个孩子吧？”
那饱含着爱欲与深刻不安的祈求，如同烙印，灼烫在耳畔最柔软的深处，此刻依然清晰得让她心尖发颤。莫锦瑟微微侧过身，脸颊贴上冰凉的绸缎枕面，一滴清泪无声无息地滑落，瞬间在光洁细腻的枕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孩子……
像一个无形的囚笼，骤然将她的思绪牢牢锁住。温淑华刻薄的话语阴魂不散地在耳边回响：“一个瞎子…只会拖累麟儿！生下的孩儿若是……岂不是我平南王府的耻辱？”母亲的结局——文望舒拼死生下她这个“盲女”后香消玉殒的画面，也随之如鬼魅般浮现。烛九阴那无法根除的余毒，如同潜伏在骨髓深处的毒蛇，丝丝缕缕侵蚀着她仅有的侥幸——宋麟那般骄傲深情的眼神，若真映照出一个不完美的婴孩……他会不会…会不会……？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一种尖锐的自厌和深沉的无力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攫住了她。
辰时已过。
莫锦瑟被碧城小心地搀扶着坐起，如瀑的乌发披散在雪白的寝衣上，更衬得她面色有些过分的苍白和掩不住的憔悴。碧城用温热的软巾仔细擦拭她光洁的脸颊、脖颈，又侍奉她换上素雅却质地贵重的云锦常服。
整个过程，莫锦瑟异常沉默。她端坐在梳妆镜前，铜镜中映出一张清丽绝伦却神思恍惚的脸庞。碧城灵巧的手指在她发间穿梭，挽起精巧的发髻，插入几支点翠的珠钗，她却只是睁着一双看似失焦、却藏着浓重心事的眸子，支着下巴，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妆台边缘轻轻划动。
碧城看着镜中神情空茫的小姐，心中疑惑又担忧。小姐素来聪慧坚韧，便是天大的难事，也鲜少如此失魂落魄。是因为世子爷今早走得过于匆忙，连招呼都不曾打一个？
“小姐，”碧城放轻了声音，试探地问，“可是在忧心世子爷今早走得急，未曾与您好好话别？您别多心，世子爷临走前特意交代了下头，让您多歇息些时辰，莫扰了您的清梦呢。”她想着法子宽慰，“世子爷对您的心意，咱们都看在眼里呢！”
莫锦瑟被她的问话从纷乱的思绪中唤回，微微一怔，眼神迟缓地聚焦在铜镜中碧城担忧的脸上，轻轻摇了摇头：“不是…不是因为他。”
碧城更觉奇怪了。不是因为世子？那是什么让小姐这般消沉？
她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支珠钗簪稳，又理了理莫锦瑟领口云锦的褶皱，想起昨日的安排，温声询问：“小姐，昨儿您吩咐了今日要去探望沈姑娘……还去吗？”她打量着莫锦瑟的神色，补充道，“若您身子乏，或是觉得膈应，不去也使得。不过是个被打发思过的，晾着她便是。”
去看沈清砚？
莫锦瑟的目光终于动了动，仿佛找到了一根暂且从泥沼中探出的藤蔓。她需要一点事情，将脑海中那个沉甸甸的“孩子”念头推开片刻，哪怕是去面对一个她厌恶的人。
“去。”莫锦瑟声音轻缓，却带着一丝决心，她扶着妆台站起身，“备好二哥制的玉肌膏。现在便过去吧。”
是时候，去安抚那条暂时被拔了牙的毒蛇了。
沈清砚被禁足的青芜院，位于王府内宅偏僻的一角。庭院寂寂，唯有几丛未修剪的枯枝在寒风中瑟瑟作响，透着一股颓败凄清的气息。守院门的两个小丫鬟远远看见碧城搀扶着那位传闻中“眼盲心善”的世子妃款款而来，瞬间绷紧了神经！再不敢如从前般怠慢！
王妃的心尖肉沈姑娘都能被王爷一声令下打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世子妃莫锦瑟！这位看似温婉无害的“盲女”，才是王府如今说一不二的新贵！世子爷宠着护着，连王爷都亲自为其发声正名！
“世子妃万安！”两个小丫鬟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跪在地，声音都带着敬畏的颤抖。碧城瞥了她们一眼，眼神示意，其中一个机灵点的赶紧起身，麻利地和碧城一同小心翼翼地搀扶住莫锦瑟的手臂。
“世子妃仔细脚下……这边台阶……”小丫鬟的声音紧张又恭敬。
莫锦瑟任由她们搀扶，脸上依旧是那份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茫然的温婉平和。她微微颔首，细语道：“有劳。”
这般姿态，让两个小丫鬟更是心下凛然，愈发觉得这位世子妃虽然眼不能视物，气度却端方雍容，令人不敢有半分轻视。想想里屋躺着的那位……啧！仗着自己救过王妃，往日那趾高气昂的劲儿！撺掇着王妃处处刁难世子妃，真是猪油蒙了心！活该被王爷收拾！
门扉被轻轻推开，一股浓重的伤药混着血腥气便扑面而来。光线不甚充足的内室，沈清砚趴伏在床榻上，厚厚的锦被虚虚盖着，露在被子外的一小截手腕和脖颈间还渗着层层纱布的边缘。
她的脸深深埋在柔软的羽毛枕里，似乎陷入昏睡。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失血，额头上布满冷汗留下的粘腻痕迹，几缕乱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颊边。纵然是趴在床上，脊背处传来的剧痛依旧让她无法完全放松，身体的线条是极其僵硬的，偶尔从喉咙里溢出几声痛苦的低哼，透露出皮肉之苦远未平息。
三十杖！由王爷亲兵卫队执行的军中杖责！绝非寻常后宅板子可比！那力道足以碎裂筋骨！若非行刑之人终究顾忌她身为女子，王府的脸面，手下留了五六分狠劲，只伤其皮肉筋骨而未真正打残内脏，沈清砚此刻焉有命在？！饶是如此，那狰狞翻卷的皮肉、深可见骨的淤血，已足够让她如坠地狱！
莫锦瑟的目光落在沈清砚狼狈不堪的背上，那厚厚的纱布被渗出的血水染深了色块。她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连一丝怜悯也无。沈清砚今日之果，无不是昨日自酿之毒。
碧城搬来一张铺着软垫的酸枝木圆凳，放在沈清砚床边不远不近的位置。莫锦瑟被扶着坐下，姿态端庄沉静。
几乎在莫锦瑟坐定的瞬间，也许是感知到室内的变化，也许是被疼痛折磨得根本无法沉睡，沈清砚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侧转了一点头。
当她那双布满血丝、因为伤痛和巨大屈辱而浑浊不堪的眼睛，聚焦在床边那个宁静端坐、光风霁月的莫锦瑟身上时——
刹那之间！
那双眼里瞬间燃起了滔天的怨毒与刻骨恨意！如同淬了蛇毒的两柄冰锥！那股狠意几乎要化为实质，将莫锦瑟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她咬着牙关，腮帮的肌肉都紧绷得微微抽搐。
莫锦瑟对那利刃般的目光视若无睹。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婉茫然的表情，仿佛真的什么都“看不见”。她甚至未等沈清砚开口发难，便率先温声开口，语调柔和如初春微风：
“沈姑娘不必起身行礼了。身上有伤，躺着便好。”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关怀备至，仿佛当真担忧沈清砚的伤势会因行礼而加重，可落在沈清砚耳中，却像是一把蘸了盐的钝刀，狠狠地在她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来回摩擦！
沈清砚喉咙一哽，一股腥甜直冲喉头！她哪里是想行礼？！她是恨不得扑上去撕了这瞎子的嘴！可她只要稍稍一动，背上如同被千万根烧红钢针同时贯穿的剧痛便席卷而来！让她只能发出短促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野兽般的哀嚎抽气声！狼狈至极！
碧城低眉顺眼地站在莫锦瑟身边，极力压住嘴角一丝嘲弄的笑意。小姐这句“不要行礼”，简直是杀人诛心！沈清砚这口气没上来，怕是内伤又要重几分。
莫锦瑟仿佛全然未觉自己的话在沈清砚心里掀起了多么血腥的腥风血雨，她甚至微微侧了侧脸，像是在倾听沈清砚因痛苦而变得扭曲的喘息声，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纯然的“忧虑”。
“唉，”她轻轻叹息一声，带着一丝无奈，“不知沈姑娘昨日是说了什么肺腑之言，竟引得父王如此雷霆震怒。母妃那头，想来也是忧心如焚，只可惜母妃自己也凤体违和，还望沈姑娘静心养好身子，日后……母妃那边还要多劳你费心照料呢。”
这番话，滴水不漏。
一来：点明沈清砚受罚乃是咎由自取，谁叫你乱“说话”！二来：特意提到温淑华“忧心”，实则更深的刺激沈清砚——你心心念念攀附的王妃，此刻自顾不暇，护不住你！三来：重提沈清砚的“职责”，仿佛在好心提醒她存在的价值，实则如同套上枷锁——你伤好之后，还要继续去伺候你那靠山呢！你敢不尽心？王爷的军法就在门外候着！
沈清砚气得浑身都在剧烈颤抖！伤口被牵扯，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喉咙里的鲜血味更浓了！这个瞎子！她什么都知道！她就是故意的！
莫锦瑟仿佛结束了这番“推心置腹”的感慨，朝着碧城的方向轻轻摆了摆手，声音温软依旧：
“碧城，把我二哥莫瑾瑜特意配制的‘玉肌散’拿来，赠与沈姑娘疗伤。”她特意加重了“二哥莫瑾瑜”几个字，清晰无比，“二哥是太医院正六品院判，医术乃是陛下和先太后都亲口赞誉过的。他亲手调配的方子，药效绝佳，对内腑瘀滞、外伤止血生肌、不留痕印最为灵验。”
碧城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温润细腻的羊脂白玉小圆钵，放在了沈清砚床边的矮几上。白玉温润光洁，更衬得钵内的药膏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的清苦药香。
莫锦瑟的声音再次柔柔地响起，似乎是在对着沈清砚的方向叮嘱：
“沈姑娘不必客气。这玉肌散二哥素来爱惜，寻常人等求一星半点都难如登天。只是……”她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带着一丝腼腆的自得，“既是为自家姐妹着想，二哥自然倾囊相授。姑娘放心大胆地用便是，效用必不会令你失望。”
这最后几句，是明晃晃的炫耀！是无声的警告！
“自家姐妹”？沈清砚算她哪门子姐妹？“放心大胆用”？暗地里也在警告沈清砚：这药珍贵无比，乃是名门大家之物，有据可查！你伤好后若敢拿这药做什么手脚、攀诬陷害，太医院院判莫瑾瑜的名头，便是最坚硬的护身符！
沈清砚死死地盯着枕边那罐闪烁着柔和玉光、散发着清苦幽香的玉肌散，那玉光似乎都变成了莫锦瑟眼中嘲讽的光。她肺腑中的恨意如同毒蛇噬心，却发作不得！想抬手将这罐碍眼的药打翻在地，却连挪动一根手指都痛彻心扉！
她只能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几个淬了毒的字眼：“谢……谢世子妃恩典！”每个字都如同在泣血！
莫锦瑟脸上那温婉得体的笑容如同刻上去般完美无瑕。她甚至微微侧首，似乎“认真端详”了一下沈清砚因痛苦和仇恨而扭曲的脸庞，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欣慰”：
“听姑娘声音虽虚了些，但精神尚可，想来这玉肌散正是合用。”她顿了顿，声音里仿佛多了一点莫名的意味深长，“母妃素来体恤人，最是心善，想来见不得身边人受苦。姑娘养伤期间，切记要……心平气和，莫要多思多虑。有些事，非亲身经历，只怕难以感同身受。旁人的闲言碎语，做不得真。姑娘聪慧，想必明白本妃的意思。”
这番话，才是今日拜访真正图穷匕见的“劝诫”！
“母妃心善，见不得身边人受苦”：明指温淑华，实则警告沈清砚——王妃再“体恤”你，也改变不了你只是她“身边人”而非亲人的事实！认清自己的身份！再敢在温淑华面前“受苦”博同情、嚼舌根挑拨离间？“非亲身经历，难以感同身受”：更是直指沈清砚此前的污蔑！你以为自己看到的“装可怜”就是真的？若非被冤枉入刑部大牢的经历，谁会知道个中滋味？！你那些空口白牙的污蔑，何其可笑？！“旁人的闲言碎语，做不得真”：既是讽刺沈清砚先前那些污蔑，更是在明晃晃地告诉她：你那点挑拨离间的伎俩，在我眼里，不过是“闲言碎语”，掀不起风浪！别再做无用功！
每一句，都如同无形的鞭子，精准地抽打在沈清砚最痛、最敏感、最恐惧的神经上！尤其最后那句“姑娘聪慧，想必明白本妃的意思”，更是如同悬顶利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沈清砚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喉咙里腥甜翻涌，她强忍着喷血的冲动，脸颊憋得由白转青再转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清砚……明白了……多谢世子妃……提点！”
她的声音艰涩，带着浓重的屈辱与不甘，更藏着刻骨的怨毒。暂时，她只能咽下！
莫锦瑟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重新挂上那抹温软无害的笑容：“如此便好。望沈姑娘珍重自身，早日康复。”她站起身，朝着侍立在沈清砚床前那两个瑟缩不已的小丫鬟温声吩咐：“好生照料你们沈姑娘，汤药饮食务必精心。若是再有怠慢或差错，仔细你们的皮。”
那温柔语调下的寒意，让两个小丫鬟扑通一声再次跪倒：“是！奴婢遵命！奴婢定当尽心竭力！”
莫锦瑟不再理会床上那个快要被怨毒烧穿的沈清砚，由碧城稳稳地搀扶着，如同来时般，步履优雅沉静地，一步步走出了这间弥漫着药味与仇恨的房间。
房门在她们身后轻轻合拢。
沈清砚死死地盯着那扇隔绝了外界光线的门，眼中疯狂的怨毒如同最浓稠的墨汁翻涌！一口强压已久的滚烫鲜血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喷溅出来！星星点点，染红了洁白的枕套！
“莫……莫锦瑟——！”一声如同毒蛇吐信、带着极致痛苦的嘶哑低吼从她染血的唇齿间挤出，在死寂的室内回荡，充满了刻骨铭心的仇恨与不死不休的誓言！
庭院深深，秋阳正好。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在莫锦瑟的肩头，带来一丝暖意。她微微仰头，仿佛在感受这难得的秋日温煦。身旁的碧城清晰地看到小姐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其微小、却真实存在的、带着尘埃落定般平静的弧度。
王府的风向，已经彻底变了。
每一个亲眼目睹世子妃送药、亲耳听到她那番暗藏机锋却滴水不漏的叮嘱的下人，都将是这场无形“交锋”最有力的见证者和传播者。
世子妃莫锦瑟的“宽宏大度”、“贤良淑德”，沈清砚的“狂妄无礼”、“咎由自取”，以及其中蕴藏着的王妃处境尴尬的意味……都将在这深宅内院的每一个角落，无声地发酵、蔓延。
而这一切的开端，不过是一个“眼盲”的世子妃，看似关心地去“探望”了一条被拔了獠牙的毒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