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悄然滑入初春，将军府中，窦令仪的胎像在莫瑾瑜的精心调理和府中上下尽心照料下已稳固如山，精神气色恢复了许多，每日已能在侍女的搀扶下，于精巧的后花园中缓步行走小半个时辰。莫锦瑟眼见娘亲情况好转，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大石终于稳稳落地。将军府诸事平稳，她念及自己毕竟是嫁入平南王府的媳妇，长久逗留娘家于礼不合，即便再不舍，也到了该归府的时候。
这日午后，宋麟因刑部突有大案卷宗需他即刻复核定夺，分身乏术，无法亲自去接，便派了最得力的心腹侍卫、形影不离的承影，领着王府一队稳重妥帖的亲卫，驾着悬挂平南王府徽记、铺陈得极其舒适的暖呢大车，前往将军府。
莫锦瑟回府，并未空手而归。她细心准备了从将军府库房里精心挑选的各色礼物。给公公宋辰的是一柄镶嵌着硕大猫眼石的犀角雕花短刀，古朴大气，正是宋辰这等武将的喜好。给红姒腹中小侄儿的是一套精致小巧的长命锁和虎头鞋，针脚细密，寓意吉祥。给三弟宋珏寻了一套难得的古籍拓本，知道他潜心学问。给小姑宋蓁蓁的则是一盒长安城最时兴的胭脂水粉和几匹烟霞般绚丽的苏杭软烟罗料子，最得少女欢心。
她心思细腻，甚至连府中管事、得脸的嬷嬷、以及各房伺候的下人，包括正巧在府内走动、无需值守的侍卫，都未曾落下。管事得了一方端砚，嬷嬷得了上好滋补的燕窝，侍女们是宫里流行的绢花和金瓜子，连小厨房做粗活的大娘都得了一包沉甸甸的松子糖……礼物不见得如何贵重非凡，却胜在面面俱到，极尽用心，让人感受到这位女主子细致入微的心意。众人捧着各自的礼物，脸上都洋溢着真诚的笑容，纷纷向这位刚归府、却显露出管家风范的世子妃道谢，言语间满是亲近和欢喜。
然而，这股暖意却被上首王妃温淑华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硬生生冻结住。
温淑华端坐主位，穿着华贵的宝蓝色云锦宫装，裙幅层层叠叠铺陈在地，姿态一丝不苟，维持着她王妃的威仪。她脸上原本挂着一丝无可挑剔、却也极其疏离的浅笑，在看着莫锦瑟周全地分发礼物，看着府中上下对这位世子妃发自内心的接纳和亲近时，那笑容就越来越淡，最终凝结成一层覆雪的冰面。
当最后一件礼物送出，短暂的喧嚣平复，莫锦瑟恭敬上前，准备向公婆正式行礼问安。温淑华终于开了口，声音不高不低，如同珠玉落盘，字字清晰，却带着一股刻意放凉的调子：
“回来了便好。只是……”她顿了顿，目光掠过莫锦瑟那张清丽却让她无法喜欢起来的脸庞，“你如今毕竟是我平南王府的世子妃。纵有孝心，也该知道瓜田李下的避讳。总这般在娘家住着，传出去，岂不落人口实？让人家说我们王府的规矩稀松，纵得媳妇长住娘家，失了体统。”
这话，夹枪带棒，绵里藏针。明面上是担忧王府名声，那“落人口实”、“失了体统”几个字，却又那么微妙地落在“娘家”二字之后。在场之人，谁人不知王妃这是意有所指，直指将军府窦令仪高龄怀孕这件私密之事？这不就是在讽刺窦夫人“老蚌生珠”、“不知廉耻”，暗示她行为有亏，最终连累得平南王府跟着丢脸？
宋辰本带着笑意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不是傻子，岂会听不出妻子话语里那点遮遮掩掩的恶意？一股怒气直冲脑门，他重重地咳嗽了几声，目光凌厉如刀锋般扫向温淑华，带着不容错辨的严厉警告。
温淑华却仿佛没听见那刻意的咳嗽和目光，兀自维持着她冰冷端庄的仪态，甚至不等莫锦瑟回应，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清晰地刺向另一层意思：“再者，为人妻者，当以夫为天。你既在王府，就该知道本分。你那母亲……咳咳，窦夫人的一些……过往行径，”她故意在“过往行径”上加重语气，眼神深处尽是嫌恶，“你如今身份不同，更该自重些，莫要学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勾栏伎俩，整日里只想着琢磨些勾引男人的歪门邪道，徒惹人笑柄！”
此言一出，厅堂之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赤裸裸的羞辱惊呆了！
这……这说的是什么污言秽语？！把堂堂将军夫人、陛下亲封的四品懿德郡君，比作勾栏女子？！更是直接污蔑莫锦瑟承袭了她母亲“勾引男人”的下作手段？！
宋辰拍案而起，怒发冲冠，张口便要厉声呵斥！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母妃！！”一个清脆娇俏、此刻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急切的嗓音骤然响起。是宋麟的四妹，宋蓁蓁！
这位年纪尚幼、性子活泼、对莫锦瑟崇拜至极的小姑子，此刻一张小脸气得煞白，她完全无法理解自己母亲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面，说出如此刻薄、如此污秽不堪的话！她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什么规矩礼数都顾不得了，一个箭步冲到温淑华身边，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直接伸出手——不是行礼，而是……死死捂住了温淑华正要继续喷吐恶言的嘴！
“唔……唔唔！”温淑华猝不及防，被女儿柔软的掌心严严实实捂住口鼻，只能发出愤怒而模糊的呜咽，一双凤眸瞬间瞪得滚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被冒犯的滔天怒火！她剧烈地挣扎起来。
宋蓁蓁用尽全身力气按住温淑华，一张俏丽的脸蛋涨得通红，她无视母亲能杀人的目光，几乎是吼叫着对厅中同样目瞪口呆的众人、尤其是对着脸色瞬间变得极为复杂的莫锦瑟，尴尬无比又焦急万分地解释道：“二嫂！对不住！对不住！母妃她……她近日身子不爽利，夜里失眠惊悸，御医说是……是伤了心神，时而不甚清醒！脑子有时候……有时候不太灵光！她不是有心的！她是在说胡话！她……她说的都不是真心话！您大人大量，千万别跟病人计较！千万别介意！真不是针对您和窦夫人的！她……她就是……脑子糊涂了！对对对！就是糊涂了！”
小姑娘年纪虽小，情急之下却急中生智，硬生生给母亲编了个“失心疯”的理由出来！为了增加可信度，她几乎要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上去捂住母亲的嘴，声音带着哭腔。
厅内死寂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温淑华那张被捂住、扭曲变形却掩盖不住怨毒的脸，以及捂嘴捂得面红耳赤的宋蓁蓁身上。
莫锦瑟静静站在那里，承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或担忧、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她脸上似乎并没有什么剧烈的情绪波动，只那双清澈的眼眸，深沉地望了一眼上首那对姿态极其不雅的母女——一个像被扼住喉咙的毒蛇疯狂挣扎，一个像扑火的飞蛾奋力压制。
一抹几不可察的、意味难明的笑意，极淡、极快地从莫锦瑟眼中掠过。她缓缓垂下眼帘，再抬起时，已然恢复成一片温和平静。她甚至微微福身，对着温淑华的方向，声音清晰而柔和：“母妃言重了。您的‘教训’，锦瑟都听在心里了。您放心，锦瑟自有分寸，定会……时刻谨记您的教诲。”
她的应对无懈可击，姿态谦恭温顺。可那句“听在心里”、“自有分寸”、“谨记教诲”，落在众人耳中，再配合着温淑华此刻狼狈不堪的姿态和宋蓁蓁那番“病糊涂了”的宣言，简直比任何锋利的言语反击都更有力！
温淑华快气疯了！莫锦瑟她竟然敢顺着蓁蓁的话头往下接？！还“都听在心里”、“谨记教诲”？她这是在说反话！她在说自己是病糊涂了说的都是疯话！她在讽刺自己！她……她该死！
“唔唔唔！”温淑华挣扎得更厉害，目眦欲裂！宋蓁蓁只觉得自己手臂都快被母亲掰断了！
“够了！”宋辰暴喝一声，威严的声音如同闷雷炸响，终于镇住了场面。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和对妻子口不择言的失望，铁青着脸，目光沉沉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莫锦瑟身上，语气尽量放缓道：“锦瑟一路辛苦，刚回府想必也乏了。府里人多嘈杂，你先回疏影阁好好歇息。等你夫君回来，再一起到暖香阁用晚膳。”
这便是直接下了逐客令，也是将这一场难堪暂时压下。
莫锦瑟从善如流，微微屈膝：“谢父王、母妃体恤。儿媳告退。”她转向依旧死死捂着母亲嘴、累得小脸通红的宋蓁蓁，又温声道：“四妹妹辛苦了，照顾‘病人’也需当心身子。”言罢，对厅内众人微一颔首，不再看温淑华那张扭曲的脸，转身带着贴身侍女碧城，从容不迫地退出了这令人窒息的正厅。
她刚走至门槛，便清晰地听到身后温淑华终于挣脱了女儿的钳制，发出了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尖利愤恨的嘶吼：“啊——！宋蓁蓁！你个忤逆不孝的东西！放开我！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死丫头！我养你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帮着外人捂你亲娘的嘴？！还有她！那个眼睛瞎了心也瞎了的小贱人！她那句‘注意身体’是什么意思？！她就是在咒我病入膏肓！你们听听！你们都听听！她多歹毒的心肠！你们都聋了吗？！就看着她一个瞎子这么欺凌到我头上？我的病早就好了！我没病！我没说胡话！我说的句句在理！”
接着是宋蓁蓁带着哭腔和倔强的辩解：“母妃！您清醒一点！方才那些话是能说的吗？！什么勾栏伎俩……您……您知道您说的有多难听……二嫂哪里歹毒了？她……”然后是其他儿女宋珏和红姒低声劝解的声音，夹杂着温淑华更加疯狂怨毒的咒骂……
后面的声音渐渐被隔绝在正厅门外。莫锦瑟步伐未停，甚至没有回头，仿佛身后那一场鸡飞狗跳与她毫不相干。午后的阳光照在她平静无波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清冷柔韧的剪影。唯有跟在她身侧的碧城，注意到自家小姐攥在袖中的手指，不知何时已深深掐进了柔软的手心里，留下几道月牙形的、浅浅的红痕。
回到疏影阁，这座完全按莫锦瑟在将军府旧居原样复建、连名字都未改的精致小院，是宋麟为她在这个陌生之地筑起的唯一熟悉的堡垒。
莫锦瑟推开熟悉的门扉，一股淡淡的沉水香气扑鼻而来。屋内陈设一如她在将军府的模样，仿佛这两个月从未离开。她紧绷了一路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一股从心底泛出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她走到临窗铺着软缎坐褥的湘妃榻边，突然就感觉浑身发沉，连支撑自己都觉得费力。像个长途跋涉后终于归家的旅人，她完全不顾形象地身子一软，直接像一只脱力的小猫般，软绵绵地趴伏在冰凉光滑的檀木小几上。额头抵着硬邦邦的桌面，微阖上眼，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浓浓倦意的轻叹。
这两个月，她真的太累了。几乎榨干了她所有的精力。一方面，窦令仪的胎虽稳，但怀相确实不好。高龄、忧思过度在先，导致前几个月状况频出。莫锦瑟几乎是衣不解带地守在静颐轩，亲眼盯着丫鬟熬药喂药，陪着姨娘说体己话宽解心绪，亲自照顾饮食起居，还要应付各种来访探望的宗亲女眷，应对各种或真心或假意的关切询问。将军府的中馈虽有时雨操持，但涉及静颐轩娘亲安胎用度的精细安排，也少不了她费神周全。另一方面，她中书舍人的官职并未因请假而搁置。皇帝文昭帝深知她的才能，时不时便有紧急或重要的诏书奏疏需要她进宫协助处理批阅。她常常是刚刚安抚好姨娘睡下，便要匆匆整理仪容赶赴宫中，在灯下伏案疾书，处理堆积的公务，忙到夜深才被宫里的马车送回将军府，第二天天未亮又要赶去宫中参加朝会……如此连轴运转，若非宋麟每日傍晚雷打不动前来探望，带来宫外的小食点心，强硬地要求她歇息片刻，与她并肩而坐让她靠一靠，只怕她那点强撑的精气神早就透支了。
“世子妃，瞧您累的……”碧城捧着一个剔透琉璃盘中盛放的时令鲜果进来——新鲜的樱桃红艳欲滴，饱满的青李水润可人，旁边还配着几样精致的蜜饯。看着主子疲惫地蜷在桌上，碧城心疼得紧。她轻手轻脚地将果盘放在小几另一角，轻声提议道：“奴婢看着偏殿后头小池子里的温泉水今儿烧得正热乎呢。世子爷特意为您新辟出来的，引的是玉泉山的活泉眼，旁边围了上好的香樟木，舒筋活络最是解乏。要不……您去泡一泡？奴婢去给您准备好干净的换洗衣裳和香汤药包？”
“温泉池？”莫锦瑟原本恹恹地趴在桌上，闻言微微动了一下，抬起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惺忪的眼眸，茫然地眨了眨。这两个月她心神俱疲，连自己的地盘疏影阁新增了温泉都没注意到。之前宋麟来探她，多是哄她吃饭歇息，也未提及此事。
“是啊，世子妃！”碧城忙不迭地点头，脸上露出几分与有荣焉的笑意，“就是这两个月才弄好的！世子爷亲自主持的，那地方原是库房外头一处闲置的抱厦，地形恰好靠着一道温泉脉。世子爷说您畏寒又易累，特意让人掘开重修的，引了最好的泉眼，选了最好的香木围子，还叫名医开了舒缓解乏的药浴方子，配了好些药包备用，只等您回来就能用上呢！一切都是照您的喜好布置的，雅致又干净。”
一股暖流，如同此刻碧城口中描述的温泉水，猝不及防地漫过莫锦瑟冰凉的四肢百骸，瞬间熨帖了她方才被正厅风波凉透的心。
是他。是那个在外人看来冷峻锐利、在刑部呼风唤雨的侍郎大人。是那个在家中却对她笨拙呵护、恨不得把星星月亮都捧给她看的男人。他记得她畏寒。记得她容易累。他甚至在她归期未定之时，就悄悄地为她在这个并不完全属于她的府邸里，开辟了一方独属于她的温暖角落。那温泉水汽氤氲的暖意，仿佛透过碧城的话语，已经提前包裹了她，驱散了那刺骨的疲惫和一路背负的难堪冰冷。
那双原本被倦意笼罩的眸子，骤然明亮了起来，如同拨开云雾的星子，跳跃着惊喜而温暖的光。“真的？”莫锦瑟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疲惫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期待赶走了一半，“已经能用了？”声音里带着她自己也未察觉的雀跃和依赖。“千真万确！”碧城用力点头，“水一直都是温着的，药包香汤也都备齐了。您想什么时候泡就能泡！”“太好了！”莫锦瑟只觉得身上那股沉重的疲惫感瞬间轻了许多，她站起身，揉了揉有些酸疼的后颈，语气轻松了不少，带着小女孩般的雀跃，“那烦请碧城姐姐把那果盘也一并带去池边吧，一边舒解一边享用才最是惬意！唔…我是真…累得骨头缝都叫嚣了……”她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碧城看着她瞬间焕发出光彩的笑脸，也跟着开心地笑起来：“是！奴婢这就去准备！保准让世子妃舒舒服服解了这乏！”
疏影阁后院临水一侧，一座精巧的抱厦被完全改造过，四周环绕着嶙峋的假山和半人高的翠竹花篱，极为幽静隐秘。推开沉重的橡木门扇，一股温暖湿润、带着草木清香和淡淡硫磺气味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里面空间不算开阔，却设计得极为精雅舒适。地面由光滑圆润的鹅卵石铺成，踩上去微微硌脚却极其舒泰。正中央是一个汉白玉石砌成的长圆形池子，清澈碧绿的温泉水正汩汩地从一尊雕工古朴的蟾蜍石兽口中缓缓注入池中，水面漂浮着新鲜采摘的玫瑰花瓣和具有安神效用的新鲜草药嫩叶。池水温度正好，氤氲的水汽如同轻纱薄雾，弥漫在室内，柔和了视线。
四面的墙壁镶嵌着防潮保暖的香樟木围板，纹理天然，散发着怡人的木质馨香。角落里点着几盏光线柔和的铜制兽头宫灯，在雾气中投射出温暖静谧的光晕。靠墙放着宽大舒适的贵妃躺椅，铺着厚厚的绒垫。
碧城早已铺好了干净的浴巾，备好了温水热茶、沐浴所用的细滑香胰和一整套舒适柔软的月白色棉布中衣放在架子上。
氤氲的水汽如同最上等的轻纱，柔柔地包裹着整个空间，将视线晕染成一片朦胧的暖色调。空气中弥漫着淡雅的樟木清香、馥郁的玫瑰花香，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药草甘苦，被温热的湿气调和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心安的宁静。潺潺的水声是唯一的背景音，来自那尊憨态可掬的石蟾蜍口中汩汩流出的温泉活水，源源不断地注入温润如玉的池中。
莫锦瑟赤足踩在温凉光滑的鹅卵石地面上，微微的硌感带来一种奇特的真实，驱散了脑中残留的正厅里的喧嚣与冰冷。她褪去满身的疲惫和那层无形的盔甲，让柔软宽大的浴袍顺着光洁的肩头滑落，最终委顿在脚边。
莹润如玉的肌肤乍然接触到湿热的水汽，激起一阵细微的酥麻。她小心翼翼地将一只雪白的脚踝探入温热的泉水中。暖意如同最温柔的手，瞬间包裹住足尖，沿着脚踝一路攀爬蔓延。两个月来积累在骨骼深处、几乎要与她融为一体的厚重疲累，仿佛被这股暖流冲刷着，丝丝缕缕地剥离出来。她的唇角不由自主地逸出一声满足的喟叹，那声音被水汽消弭，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她缓缓沉入水中，温热的水流如同爱人的臂膀，温柔地包裹住她的全身。水波荡漾，亲吻着肩颈、腰肢、腿弯，每一个紧绷到几近僵硬的关节和肌肉都在暖意的浸润下缓缓松软、舒展。水面漂浮的玫瑰花蕾和碧绿的药草嫩叶，随着水波温柔地触碰着她裸露的肌肤，留下细微的、令人愉悦的痒意。
碧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合上了门扇。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莫锦瑟独自一人，享受着这失而复得的宁静与松弛。
她舒适地靠在打磨光滑的汉白玉池壁上，仰起头，任由水汽濡湿她光洁的额头和鬓发。温暖的流水恰到好处地包裹着她，仿佛卸下了所有无形的束缚。她闭着眼，疲惫如潮水般阵阵退去，而一股暖融融的舒适感从四肢百骸升腾起来，取代了那深入骨髓的倦怠。
“真是……舒服得快要融化了……”她半睁着迷蒙的眼，小声地咕哝着，声音带着水汽的朦胧，慵懒地像一只在阳光下晒足了太阳的猫。两个月来第一次，她觉得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连思绪都变得轻飘飘、慢悠悠，不再需要费力支撑。
目光扫过四周。室内设计简约雅致，细节处却处处透着心意。环绕的香樟木壁板，纹理天然温润，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清香，隔绝了初春的微寒；角落里的兽首铜灯，光线柔和如月华，在水雾中晕开温暖的光圈；池底和池壁铺设的石料被打磨得极其光滑圆润，不会刮伤肌肤；更细微处，池边特意打磨出一段弧度，恰好可以舒适地枕住颈项；甚至那注水的石蟾蜍，出水口也似乎经过特殊处理，水流均匀舒缓，不会激起过大的水花……他连她泡澡时的一点细枝末节都想得如此周到。
莫锦瑟的心口，如同被投入了一小块温润的玉，暖意融融地化开，向全身荡漾。这方小天地，是他专门为她开辟的堡垒。在他为她搭建的世界里，那些尖刻的话语，那些冰冷的眼神，那些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都被隔绝在厚重橡木门扉之外。这里只有暖意、馨香和绝对的安心。
她伸出手臂，晶莹的水珠顺着细腻如玉的肌肤滚落，留下湿润的光泽。她的目光掠过自己这双手。指节纤细修长，指尖泛着健康的粉红，曾经在落鹰谷为救时雨而沾满泥土血污、指甲翻裂的痕迹早已不见踪影。然而，那段记忆，连同那些淬炼她的惊险和守护家人的决绝，已经刻入了骨子里，成为了她的一部分。
母亲窦令仪在正厅受到的羞辱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温淑华那张薄唇吐出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针。莫锦瑟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又被拉回那令人窒息的冰冷之中，温热的泉水似乎也凉了几分。她下意识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柔软的掌心。但随即，她又缓缓松开了手，任水流轻柔地将那点不自觉的戾气冲刷带走。
她深吸一口气，温热潮湿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安神的药草香。罢了。与一个沉浸在自己偏执和怨毒世界中的人争辩，徒劳且自降身份。她莫锦瑟何曾需要他人的认可？她的底气，来自爱她护她的父亲，来自真心疼她的兄长，来自此刻守护她的宋麟，更来自……她从未动摇过的、内心对自己的认可。她守护自己在乎的人，从不退缩；她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从未踟蹰。窦令仪的温婉坚强、生育儿女的艰辛与神圣，在将军府上下心中自有公断，轮不到温淑华来置喙污蔑！
心境渐渐复归平静，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后的湖面，涟漪缓缓散去，只余下澄澈的宁静。暖意重新包裹上来。她侧过身，慵懒地趴伏在池边光滑的石台上，将小半张脸埋在交叠的手臂间，感受着冰凉的石面与温热颈项的奇妙触感。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池壁，水光潋滟中，她似乎看到自己唇角弯起了一个极淡、却无比放松的弧度。
碧城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捧着一个精致的白瓷盘，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几样洗净的时令水果：鲜红欲滴的樱桃，饱满青翠的李子，还有几块晶莹剔透、裹着糖霜的蜜饯金桔。她将瓷盘小心翼翼地放在池边的矮几上，旁边还配着一盏温热的蜜炼花茶，清甜的香气与水雾交融。
“世子妃，奴婢去拿点玫瑰露加在茶里？”碧城小声问道，不敢打扰这难得的静谧。
“不必，这样就好。”莫锦瑟声音懒懒的，带着被暖意熨帖后的沙哑柔糯，甚至带上了一丝平时罕见的撒娇意味，“碧城……劳烦将那果子递我一颗……”她微微侧头，伸出还滴着水珠的纤细手指，指向瓷盘中那颗最大最红的樱桃。
碧城抿嘴一笑，小心翼翼用银签子扎起一颗圆润饱满的樱桃，送到莫锦瑟嘴边。莫锦瑟就着她的手，微启唇瓣，轻轻咬住。冰凉清甜的果肉在舌尖化开，爆开的汁水带着初夏的清新，与温热的泉水带来的暖意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美妙无比的享受。她那声满足的低吟，比方才的喟叹清晰了许多。
一颗接一颗，甘甜的汁液在口中流淌，抚慰着疲惫的身心。她慢慢地咀嚼、吞咽，动作慢得像是在品味某种珍贵的宝物。身体每一寸都被温热的水流浸透抚慰着，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甚至让她有种久违的、昏昏欲睡的感觉。两个月的殚精竭虑，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放下。此刻的她，不再是中书舍人，不再是将军府的掌上明珠，不再是平南王府的世子妃，她只是一个被温暖和甜美包裹、卸下了所有重负、只想沉浸在当下片刻慵懒的女子。
水声潺潺，蒸汽袅袅。灯光温柔，果香清甜。莫锦瑟合上眼，彻底放松了身体，任由自己像一尾归巢的鱼，沉溺在这片宋麟为她精心打造的、隔绝了所有尘嚣的温暖港湾之中。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只余下水波温柔的亲吻，和心间那份尘埃落定般的宁静与安然。
许久，当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温泉泡得骨头缝里都透着酥软暖意，几乎要融化在水中时，她才慵懒地动了一下。她抬手撩开额前湿润的碎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那双浸润在雾气中、带着满足后慵懒水汽的明眸。
“碧城……”她声音带着浸泡后的酥软，比平日更显得柔媚，“那解乏的药包呢？搁点进去吧，再泡一会儿便该起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