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府上那场不欢而散的密会,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尚未完全扩散,便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强行抚平。
数日后的常朝,金殿之上,气氛与往日似乎并无不同。文武百官手持玉笏,分列两旁,等待着皇帝的到来。只是有心人会发现,几位军方大佬,如赵匡胤、石守信、王审琦等人,今日的神色都略显凝重,彼此间的眼神交流也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陆明依旧站在武将队列靠前的位置,他今天难得的精神抖擞,黑眼圈都淡了不少——主要是“皇家军事学院”的规划设计图终于出了初稿,他肩上的担子轻了一截。此刻,他正低着头,用玉笏挡着脸,偷偷打哈欠,心里琢磨着学院第一批招生是搞“科举式”笔试还是“面试+体能测试”更科学…
“陛下驾到——!”
内侍尖细的唱喏声响起,百官立刻收敛心神,躬身行礼。
柴荣身着龙袍,缓步登上御座,目光平静地扫过殿下群臣,尤其在赵匡胤等人身上略微停顿了一瞬,随即淡然开口:“众卿平身。”
例行公事的政务奏对开始,一切如常。兵部汇报北伐善后事宜,户部呈报钱粮结算,工部请示幽州城墙加固方案…柴荣一一做出批示,条理清晰,语气平稳。
然而,一种无形的压力,却在金殿中悄然累积。许多敏锐的官员都感觉到,今日的朝会,似乎有种山雨欲来的沉闷。
赵匡胤垂着眼睑,看似平静,但握着玉笏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能感觉到御座上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他的身上。他知道,该来的,终究要来。
果然,当常规政务处理完毕,内侍监上前一步,展开一道明黄色的诏书,朗声宣读:
“制曰:咨尔检校太尉、宋州节度使赵匡胤,起于微末,夙秉忠贞,累从征伐,迭着勋劳。北伐之役,虽未亲临前敌,然镇守后方,调度有方,功亦不可没…”
开场是一段程式化的褒奖,听得赵匡胤心头稍安,但又更加警惕——铺垫越长,后面的转折往往越狠。
“…朕膺昊天之眷命,荷祖宗之丕基,思与勋旧,共保富贵。然,国家承平在即,武备不可一日松懈,更需擢拔后进,为国储才…”
听到“擢拔后进”、“为国储才”这几个字,赵匡胤的心猛地一沉!来了!王朴之前的试探,果然不是无的放矢!
内侍监的声音继续回荡在金殿:“…特晋封赵匡胤为‘太尉’(去掉了检校二字,成为正式三公之一),加食邑一千五百户,赐丹书铁券,图形凌烟阁!”
哗——
殿中响起一阵低低的哗然!太尉!三公之首!正一品!丹书铁券!图形凌烟阁!这可是人臣所能达到的荣誉巅峰了!陛下对赵匡胤,竟是如此厚待吗?
石守信、王审琦等人也露出惊讶和些许羡慕的神色。
赵匡胤却丝毫感觉不到喜悦,反而后背开始冒冷汗。荣誉给得越多,往往意味着…
果然,内侍监的话锋紧接着一转:“…然,太尉乃国之柱石,不宜再劳心于具体军务。着即解除其宋州节度使、殿前都点检(虽然已是虚衔,但名义尚在)等一应职事!”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解除所有实际职事!虽然给了极高的荣誉,但彻底成了光杆司令!这…
还没等众人消化完这个信息,更让人目瞪口呆的任命来了:
“…朕念太尉戎马半生,经验丰赡,特委以重任!新设之‘大周皇家军事学院’,乃为国培育将才之摇篮,关乎社稷未来。朕心系之,亲任学院院正(院长)。兹任命太尉赵匡胤,为皇家军事学院筹备副使,署理学院一应筹建事务,位同副相!望太尉能不辞辛劳,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为朕,为大周,培养出更多忠勇良将!钦此——!”
诏书宣读完毕,整个金殿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组合拳般的任命搞懵了。
太尉?荣誉顶天了!
解除所有实权?兵权没了!
皇家军事学院筹备副使?这是个什么官?从来没听说过啊!还署理一应筹建事务?位同副相?听起来权力很大,可…可这学院在哪儿呢?听说还在西郊皇庄搭架子呢!这分明就是…就是明升暗降,杯酒释兵权的翻版啊!而且这“酒”还没给,直接就把杯子端走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赵匡胤身上。
赵匡胤站在那里,身体僵硬,脸色变幻不定,一阵红一阵白。饶是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切真的发生在朝堂之上,发生在所有同僚面前时,那种巨大的屈辱感、失落感、以及一丝恐惧,还是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太尉…好一个太尉!一个毫无实权、只能用来唬人的空头衔!
皇家军事学院筹备副使?让他去给陆明那个小畜生打下手?去荒郊野岭盖房子?教娃娃们怎么列队?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仿佛已经看到陆明那小子在一旁偷笑的模样。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胸膛剧烈起伏,一股血气直冲脑门,几乎要让他当场爆发!
“赵太尉,还不快领旨谢恩?”内侍监见他没有反应,出声提醒道,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柴荣端坐在御座上,目光平静地看着赵匡胤,没有任何表示,但那股无形的帝王威压,却如同泰山般笼罩下来。
王朴垂着眼睑,仿佛老僧入定。
陆明此时也收起了偷偷打哈欠的心思,饶有兴致地看着赵匡胤那精彩纷呈的脸色,心里暗爽:“啧啧,这表情管理差点意思啊老赵…不过换我我也得炸毛。陛下这手‘荣誉流放’玩得是真溜,杀人诛心啊!”
他甚至在脑子里给赵匡胤配起了音:“我赵匡胤就是饿死,死外边,从这跳下去,也不会去当什么劳什子学院副使!”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赵匡胤可能要抗旨,或者至少会失态的时候,他身旁的赵普,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衣袍后摆。
就是这个细微的动作,如同兜头一盆冷水,浇熄了赵匡胤心中翻腾的怒火和屈辱。
他想起了那晚密会时石守信等人“唯陛下马首是瞻”的表态,想起了自己如今孤立无援的境地,想起了赵普“示敌以弱,断尾求生”的劝告…
反抗?拿什么反抗?如今陛下大势已成,民心军心皆在其手,还有陆明那些层出不穷的可怕武器…自己若敢当场抗旨,恐怕立刻就会以“大不敬”的罪名被拿下,之前所有的荣誉和努力,都将付诸东流,甚至可能累及家族!
识时务者…为俊杰。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巨大的痛苦和挣扎之后,是彻底的无力与妥协。
赵匡胤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出列,双膝跪地,以头触地,声音沙哑而艰涩,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臣…赵匡胤…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血丝。
当他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那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难以磨灭的灰败与不甘。
柴荣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一丝弧度,随即消失。他温言道:“爱卿平身。皇家军事学院乃国之重器,朕将其托付于爱卿,望爱卿莫要辜负朕之厚望。”
“臣…定当竭尽全力。”赵匡胤站起身,垂首应道,不再多看任何人一眼。
一场看似风波不惊,实则惊心动魄的权力交接,就在这金殿之上,以这样一种“体面”的方式,完成了。
朝会散去,百官心思各异地退出大殿。
石守信走到赵匡胤身边,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只化作一声叹息,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大哥…保重。”然后快步离开了。
王审琦和高怀德也只是对他拱了拱手,眼神复杂,匆匆而去。
赵匡胤独自一人,站在原地,看着昔日称兄道弟的伙伴们远去的背影,只觉得这辉煌的金殿,前所未有的冰冷和空旷。
陆明溜溜达达地走过来,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拱了拱手:“恭喜赵太尉!贺喜赵太尉!荣升三公,又得陛下委以筹建学院之重任,真是双喜临门!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了,还请太尉多多指教啊!”
赵匡胤看着陆明那张笑眯眯的脸,恨不得一拳砸过去。他强行压下怒火,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陆国公…年少有为,老夫…愧不敢当。”
说完,不再理会陆明,拂袖而去,背影萧索,却带着一股隐而不发的戾气。
陆明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摸了摸下巴,对走过来的王朴低声道:“王相,我看赵太尉这心里,怕是憋着一股邪火啊。咱们这学院,以后怕是热闹了。”
王朴捋着胡须,眯眼道:“无妨。猛虎拔了牙,关进了笼子,再怎么龇牙,也只是个摆设。接下来,该轮到其他人了…”
柴荣的决断,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一个全新的时代,伴随着旧有权贵的不甘与落寞,正不可阻挡地降临。
而赵匡胤的屈服,仅仅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