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年的夏天，城里头开始有点不一样了。街上跑的铁壳子小车好像多了点，虽然主要还是晃晃悠悠的公交车和叮铃哐啷的自行车。
秦当归知道该积蓄力量做好宣传才能做大，咬着牙，掏空了这几年偷偷给人看诊攒下的大半积蓄，又搭上秦白术攒着想添置新一批好药材的钱，从一个急着转行的老师傅手里，包下了一辆老旧的伏尔加出租车。
车是墨绿色的，漆面斑驳，跑起来发动机声音跟得了痨病似的呼哧带喘。但当归看中的是它后排空间还算宽敞。
他把后座收拾出来，常备着一个褪了色的帆布包，里面装着针具、艾条、一小瓶应急的麝香保心丸、还有几贴熬好的膏药。
他想着，有了这四个轱辘，出诊就能快得多，远些的地方也能去，特别是那些行动不便的老病号。
可这新鲜事一出来，立刻就扎了某些人的眼。西街卫生所的那个赵大夫，戴着深度近视眼镜，逢人就说：“哎哟喂，真是世风日下！啥时候郎中坐堂变成郎中坐车了？那秦当归，原先看着还挺老实，现在也搞起资本主义那套‘流动摊贩’了？那是治病救人吗？那是哗众取宠！蒙古大夫才这么干！”
话传开来，有些老街坊看当归的眼神也带了点琢磨不透的味道。
连出租车公司的几个年轻司机，见了这辆墨绿色的伏尔加，也会嬉笑着按两声喇叭，喊一嗓子：“嘿，‘蒙古大夫移动诊所’，今儿个生意咋样啊？”
当归听了，心里头堵得慌。他并不争辩，他知道发展趋势，闷头擦着他的针具，检查他的药包，一遍又一遍。
秦白术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每次当归出车，他都会默不作声地把一小包新配的急救药粉塞进帆布包的最外层。他的强迫症让他把每样东西都归置得极有条理，眼神里的刚毅却掩不住一丝担忧。
这天夜里快十点了，当归刚送一个崴了脚的老工人回家，正想着收车回去。
车子拐出昏暗的小胡同，刚要上稍微亮堂点的马路，突然，斜刺里冲出来两个人，疯了一样地挥手拦车。
请来开车的老师傅老周吓了一大跳，一脚刹车踩死，破伏尔加猛地一顿。
车灯晃过，拦车的是个满头大汗的年轻男人，怀里还半抱半搀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肚子高高隆起，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裤子湿了一大片，羊水已经破了。
“师傅！救命！救救我媳妇！她……她要生了！等不及救护车了，卫生所说得送市里大医院，可、可这大半夜的哪找车去啊！”年轻男人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
老周也慌了神，摇下车窗：“兄弟，我这……我这是出租车，不是救护车啊！这要是生在我车上……”
“求求你了！师傅！市医院离这还有十几里地呢！你看她这……等不了了啊！”男人几乎要跪下来。
当归立刻推开车门跳下车：“别慌！快，扶她上车！慢点！”他和那男人一起，小心翼翼地将产妇安置在后座上。
产妇发出痛苦的呻吟，气息急促。
当归快速搭了下她的脉，脉象滑利急促，这是产兆已临，但气力有些跟不上。
“老师傅，快，往市医院开！”当归对老周喊道，自己则钻进了后座，拉上了他那宝贝帆布包。
老周手心冒汗，发动了车子。
破伏尔加喘着粗气，朝着市区的方向驶去。
夜路昏暗，路况也不好，车子颠簸簸簸。
产妇的呻吟声在狭窄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痛苦。年轻男人紧握着媳妇的手，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车子才开出不到三里地，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段，那产妇突然一声痛呼，声音都变了调。
“不行……不行了……孩子……孩子要出来了！”她虚弱地喊着。
老周从后视镜里一看，手一抖，车子画了个龙。
“哎哟我的娘诶！这可咋整！” 当归也急了。这荒郊野外的，距离医院还远得很，车上没有任何接生的器械和设备。
他猛地想起白术曾经闲聊时提过一嘴，说应急，啥土办法都得用上。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坐在副驾驶的秦白术突然开口，声音异常冷静，带着一种战场上历练出的果决：“老师傅，靠边停车！打开引擎盖！”
老周都懵了：“啊？开引擎盖干啥？” “快！”白术的语气不容置疑。
老周下意识地照做了。车停稳，引擎盖掀开，一股热浪裹挟着汽油味扑面而来。
白术迅速脱下自己的外套，对那年轻男人说：“把你媳妇稍微扶起来点，背对着引擎方向，用这衣服裹紧她下身，挡风！新生儿不能受凉，这发动机的热气能顶一阵！”
他又转向当归，语速极快：“当归！产程太快，送医院肯定来不及了！你稳住她，取毫针，刺合谷、三阴交！助产，理气！”
当归瞬间明白过来。
合谷穴，大肠经原穴，能推动气血下行；三阴交，脾肝肾三经交汇，主生殖。
他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忽略掉车厢里浑浊的空气和发动机的轰鸣，取出酒精棉快速消毒毫针。
车厢空间狭小，他半跪在座椅下，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和引擎盖下透出的那点光，精准地找到了产妇虎口处的合谷穴，轻轻捻入。
接着又在产妇小腿内侧找准三阴交，缓缓进针。
他行针的手法带着家传的沉稳，指尖微微的颤抖很快被控制住。
白术则在一旁，用他那双能“透骨”的眼睛紧紧盯着产妇的状况，不时发出简短的指令：“气息弱了，轻刺激合谷！”
“宫缩间隙，稳住！” 年轻男人和老周都看呆了，大气不敢出。
整个场景诡异又震撼：昏暗的夜路旁，一辆破旧的出租车开着引擎盖，散发着热量和轰鸣，车厢里，一个中医正在用最古老的针法，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时间仿佛过得极慢。产妇的呻吟声、男人的喘息声、发动机的轰鸣声、还有当归细微的捻针声交织在一起。
突然，一声极其响亮、充满生命力的啼哭声，猛地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夜空！
“生了！生了！是个带把的！”年轻男人带着哭音喊了出来，手忙脚乱地用准备好的旧衣服接住那个浑身血污、哇哇大哭的小生命。
当归长长吁出一口气，这才感到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他小心翼翼地起针，又指导着男人初步清理婴儿，剪脐带（用了当归包里消毒过的剪刀应急），并用干净布包好孩子。小家伙在发动机余温的庇护下，哭声越来越响亮。
老周瘫在驾驶座上，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看着后视镜里那个刚刚降临人世、在汽油味和轰鸣声中挥舞着小胳膊的婴儿，又看看一脸疲惫却眼神清亮的秦当归，还有那个自始至终冷静得不像话的秦白术，嘴唇动了动，最后只喃喃地吐出一句：“娘咧……真……真神了……”
从此以后，车队里再没人笑话这辆墨绿色的伏尔加是“蒙古大夫移动诊所”。
老周更是对后排座上那个不起眼的帆布包，生出了十足的敬畏。他甚至偷偷跟人说：“那后座，估摸着是有点神医的仙气儿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