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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长会的暖光灯把教室照得像个密封的盒子,28瓦的灯管在天花板上投下圈昏黄的光,粉笔灰在光柱里浮沉,混着家长们身上的香水味、汗味和保温杯里飘出的茶叶香,酿出种让人窒息的闷。林溪坐在第一排,后背挺得笔直,校服衬衫的领口勒得脖子发紧,却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揣了只撞笼子的兔子,咚、咚、咚地撞着肋骨,震得耳膜发麻。桌角的选科意向表被她攥得发皱,三折的纸页边缘卷成波浪,“文科”两个字被指腹磨得发亮,油墨几乎要融进指纹里,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掌心。

班主任刚念完“分科说明”,粉笔末在黑板槽里积成小小的山。林溪妈妈的声音就像把淬了冰的刀,突然划破教室的寂静:“我不同意!”她的手重重拍在桌面上,红木讲台震得嗡嗡响,林溪放在桌角的物理试卷被震得跳了跳,红色叉号像排整齐的惊叹号,在灯光下泛着刺眼的光。“明明物理能考年级第五,非要去学那些背背记记的东西,你是不是被谁灌了迷魂汤?”最后几个字像冰雹砸下来,落在林溪的发顶,让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发绳上的紫色蝴蝶结垂下来,遮住了意向表上她歪歪扭扭的签名,像在替她藏起这个秘密。

后排突然响起窃窃私语,像群受惊的蜂在巢里乱撞。陆知行妈妈穿着米白色西装套裙,想打圆场,刚开口说“孩子有兴趣……”就被林溪妈妈打断:“兴趣能当饭吃吗?”她抓起林溪的历史作业本,纸页边缘还沾着片干枯的银杏叶,是上周夹进去的书签。她把“甲午战争”旁边画的小战船举起来,纸页被扯得发响,“整天画这些没用的,物理公式记不住,倒把邓世昌的船画得清清楚楚,连船帆上的炮眼都标出来了,你是不是想气死我?”作业本的纸页被揉出深深的褶,陆知行昨天帮她画在船帆上的彩虹彩带被揉成了团,像道被掐断的彩虹,再也展不开原本的颜色。

林溪的指尖抠着椅子缝,木刺扎进肉里也没知觉,血珠顺着指腹往下滴,落在深色校服裤上,洇出小小的黑点。她想起上周和妈妈说“想学文”时,妈妈正对着她的物理奖状笑,那笑容突然僵在脸上,像幅被冻住的画,嘴角的弧度都没来得及收回去。当时陆知行在窗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相机镜头对着她,后来才知道他录了视频,说“等你说服阿姨,我们就去拍历史博物馆”,此刻那相机正藏在教室后门的扫帚间,彩虹彩带从门缝里露出来,像道偷偷伸来的手,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林溪妈妈消消气,”班主任推了推黑框眼镜,镜片反射着灯光,“文科也有出路的,林溪的历史每次都是班级前三,上次模拟考还押中了两道大题……”

“前三能上清北吗?”林溪妈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溅在林溪的手背上,凉得像冰,顺着皮肤的纹路往下淌。“你爸当年就是学文的,现在呢?在单位写材料,连科长都没当上!我绝不能让你走他的老路!”她突然把选科表往林溪怀里塞,纸张的边缘割得林溪手心发红,像道血痕,“给我改过来!现在就改!我带了笔!”她从手包里掏出支钢笔,笔帽上的珍珠在灯光下闪,是去年林溪用奖学金买的母亲节礼物。

江翊妈妈突然咳嗽了两声,保温杯放在桌上发出轻响,像块石头投入深潭。“其实……江翊也说林溪的历史笔记做得比教辅还清楚。”她的目光扫过林溪妈妈紧绷的脸,落在她捏着钢笔的指节上——那里因为用力而泛白。“上周江翊借她的笔记,说比老师划的重点还准呢,洋务运动那块的时间轴,他抄了三遍就全记住了。”这话像颗投入沸水里的糖,让周围的议论声软了点,却没化开林溪妈妈眼里的冰,那冰层反而更厚了。

林溪的喉咙像被堵住了,发不出半点声音,像吞了团棉花。她想起昨天在图书馆,陆知行翻着她的历史笔记本说“你写的时间轴比思维导图还厉害,像给历史搭了座桥”,江翊在旁边补充“尤其是洋务运动那块,把企业性质分的类,官办、官督商办、官商合办,我记了三遍就忘不了,比背定义管用多了”。当时阳光落在“江南制造总局”那行字上,陆知行的相机“咔哒”响了声,说“这是未来历史学家的手稿,得好好保存”,此刻那页纸正被妈妈的手指戳得发颤,墨迹都快晕开了,像她此刻摇摇欲坠的勇气。

“别人夸你两句就当真了?”林溪妈妈的指甲划过“文科”那栏,留下道白痕,像在纸页上刻下的否定。“我已经给你报了物理竞赛班,下周末开始上课,陆知行妈妈都答应让她儿子陪你去了,人家孩子物理也不差,正好互相督促,你别不知好歹!”

“阿姨,我不去竞赛班。”陆知行的声音突然从后门传来,他背着相机包站在门口,阳光从他身后涌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彩虹彩带缠在手腕上,像圈彩色的勇气,随着他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林溪说她看历史书的时候,眼睛比看物理题亮三倍,像星星掉进了书里。”他把相机往讲台桌上放,屏幕里弹出林溪在图书馆看《万历十五年》的样子,阳光在书页上投下睫毛的影,嘴角还沾着点面包屑,是早上吃甜油条时蹭的。备注写着“我的历史学家,眼里有光”,后面画了个小小的星星,比屏幕里的光斑还亮。

教室突然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连窗外的蝉鸣都停了。林溪妈妈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从耳根红到脖子,伸手就要去抢相机,却被陆知行妈妈拉住:“姐,你看这孩子的眼神,是装不出来的。”她翻开陆知行的摄影集,牛皮封面被阳光晒得发烫,指着林溪讲“戊戌变法”的照片——她站在图书馆的书架前,手里举着支粉笔,在空气里比划着,影子投在书架上,像在指挥千军万马,“她讲历史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光啊,比任何时候都亮。”

林溪的眼泪突然涌了上来,像开了闸的洪水,视线里的妈妈变成了模糊的影子,只有她胸前别着的珍珠胸针还在闪。她想起小时候妈妈带她去博物馆,她盯着清明上河图看了整整一下午,连午饭都忘了吃,妈妈笑着说“我们溪溪以后当考古学家好不好?去挖那些老祖宗留下的宝贝”,那笑容现在怎么就不见了呢?陆知行悄悄从后门递进来张纸条,上面画着个举着相机的小人,正在给个捧着历史书的小人拍照,旁边写着“选你喜欢的,我给你当专属摄影师,包吃包住”,字迹被眼泪打湿,晕成了片浅蓝,像雨天里的天空。

“考古能当饭吃吗?”林溪妈妈甩开陆知行妈妈的手,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我辛辛苦苦供你上学,每天起早贪黑给你做早饭,不是让你去搞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物理多好,以后学建筑,学计算机,哪个不比背历史强?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她的目光扫过全班家长,像在寻求认同,“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女孩子家,学理科才有出路,以后找工作都硬气!”

角落里突然响起个声音:“我女儿学文,现在在外交部当翻译呢,上个月还跟着总理出国访问了。”是周窈的妈妈,她手里织着毛衣,针脚打得又快又匀,线团在腿上滚来滚去,“孩子喜欢啥,就让她干啥,强扭的瓜不甜,逼出来的路走不远。”周窈从后门探出头,冲林溪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发绳上的草莓结晃了晃,像颗甜甜的鼓励,把空气里的苦涩都冲淡了点。

江翊突然站起来,历史笔记本抱在怀里,手指紧紧攥着书脊,指节发白。声音不大却很清楚,像雨滴落在青石板上:“阿姨,林溪的历史笔记能帮到很多人,上次模拟考,我们班有六个同学靠她的笔记提了分,最高的提了23分。”他翻开笔记本,指着林溪画的时间轴——用不同颜色标着政治、经济、文化,像幅彩色的历史地图,“她不是在‘背历史’,她是在‘懂历史’,这不一样。她能讲清楚每个事件背后的原因,就像亲眼见过一样。”

林溪的指尖突然有了力气,她攥紧选科表,纸页都被捏得变了形,声音带着哭腔却很坚定:“妈,我不是不喜欢物理,物理考第五我也很开心,只是我更喜欢历史。”她想起陆知行说“喜欢是藏不住的,像打喷嚏,像相机自动对焦”,此刻她的目光落在桌角的历史书封面上,像被磁石吸住的铁,挪不开半分。“我想知道古人是怎么生活的,想弄明白那些朝代为什么会兴替,这不是没用的事,懂历史的人,才能更懂现在啊。”

“没用就是没用!”林溪妈妈的声音突然软了,带着点哽咽,像被风吹破的纸灯笼,“妈是怕你以后后悔啊……学文多苦啊,就业面那么窄,找工作的时候你就知道难了……”她的手抚过林溪的头发,动作温柔得像在摸件易碎的珍宝,指尖还带着做饭时留下的油烟味,“妈是为了你好,妈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

“我知道。”林溪抬头时,眼泪刚好落在妈妈的手背上,像颗滚烫的珍珠,烫得妈妈的手颤了下。“但我不想用现在的‘好’,换以后的‘后悔’。”她把陆知行拍的视频点开,屏幕里是她在操场边背历史的样子,阳光把头发染成金色,她正手舞足蹈地讲着“商鞅变法”,陆知行突然从镜头后跳出来,举着块写着“林溪最棒”的纸板,上面还画着个举着奖杯的小人,阳光在两人脸上跳,像撒了把金粉。“你看,做喜欢的事,我才是真的开心,这种开心,考再高的分也换不来。”

教室后排突然响起掌声,像春天的雨,淅淅沥沥却越来越响,从后排传到前排,拍得桌面都在颤。陆知行妈妈拍着林溪妈妈的肩膀,江翊妈妈把杯温水递过来,杯壁上还印着“状元中学”的校徽,周窈妈妈的毛衣针还在织,却笑着说“这孩子有志气,像她妈年轻时”。林溪妈妈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屏幕里女儿发光的笑脸,突然叹了口气,那口气像解开了个系了很久的结,带着点释然,也带着点不舍。

“真要选?”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妥协的哑,像被砂纸磨过。

林溪点头时,看见妈妈的眼角湿了,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她的物理试卷上,晕开了个红色的叉。陆知行的相机“咔哒”响了声,拍下了这瞬间——林溪妈妈的手搭在她的选科表上,指尖离“文科”那栏只有半厘米,阳光透过窗户在母女俩身上投下重叠的光斑,像条温柔的桥,把两个原本对立的世界连在了一起。

家长会结束后,夕阳把走廊染成了橘红色,像打翻的橙汁。林溪妈妈突然把历史作业本还给她,上面的小战船被抚平了,船帆上的彩虹彩带被她用红笔描得更亮,像道重新绽放的彩虹。“竞赛班我先不去退,”她的手指划过“文科”两个字,指甲缝里还沾着点红墨水,像在和它们和解,“但这个……我先替你收着。”她把选科表折成小方块,放进手包最里层,贴着钱包的位置,“下次月考,历史要是掉了名次……”

“不掉!”林溪抢着说,眼里的光比夕阳还亮,像两颗小太阳,“我会更努力的,让你看看学文也能学得很好。”

陆知行突然从楼梯口跳出来,相机包甩在肩上,像只刚归巢的鸟。相机里存着新照片:林溪妈妈正翻着他的摄影集,指着林溪讲历史的照片笑,嘴角的弧度和照片里的林溪一模一样,连眼角的细纹都带着笑意。“阿姨说,”他把相机往林溪面前凑,屏幕的光映在他眼里,“下次去历史博物馆,她给我们当司机,还请我们吃博物馆门口的糖葫芦。”

江翊抱着历史笔记本走过来,校服领口的银杏叶还别在那里,像枚小小的勋章。扉页上多了行字:“历史组战友,一起加油!”旁边画着个举着相机的小人,和个捧着历史书的小人,手拉手站在博物馆门口,阳光在他们头顶画了道彩虹,像道终于解开的结,把所有的纠结和不安都系成了温暖的形状。

夜风穿过走廊时,林溪的发绳被吹得飘起来,紫色蝴蝶结在风里打着转。她摸了摸口袋里妈妈刚塞给她的薄荷糖,铁盒冰凉,却带着妈妈手心的温度。原来所谓的批评,不过是裹着担心的糖衣,像冬天的雪,看着冷,融化了,却能滋养出春天的花。而那些偷偷伸来的手,那些温柔的鼓励,像散落在路上的灯,照亮了她选的那条路,让每一步都走得踏实又明亮,像踩着星光往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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