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主任走了,带着那份沉甸甸的交易,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让他心惊肉跳的院子。
院子外,那两个穿着民兵制服的男人,像两尊沉默的铁塔,一左一右,封死了所有的喧嚣。
靠山屯刚刚升腾起来的,那股子混杂着肉香和钞票油墨味的狂喜,被这无声的对峙,压得粉碎。
村民们远远地看着,没人敢靠近。
他们不懂发生了什么,但他们能感觉到,气氛不对。
那是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吱呀——”
身后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
母亲姜淑云的脸,从门后探了出来,那张刚刚有了点血色的脸上,写满了惊惶和不安。
“小峰……这,这是咋了?马主任他……”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她看到了儿子平静的脸,也看到了院外那两个神情肃穆的男人。
一种不祥的预感,攥住了她的心脏。
陆峰转过身,没说话,只是对着母亲,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安心。
可姜淑云怎么可能安得下心。
她快步从屋里走出来,一把拉住陆峰的胳膊,她的手,冰凉,还在发抖。
“你跟妈说实话,是不是又出啥事了?你要……你是不是又要进山?”
这几天的好日子,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家里有了肉,有了粮食,儿子就在身边,姑娘
的笑声也多了。
姜淑云以为,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
可现在,这场梦,好像要醒了。
“妈,没事。”陆峰的声音很平稳。
“咋能没事!”姜淑云的音量控制不住地拔高,带着一丝哭腔,“那山里头,是人能待的地方吗!上次是狼,下次呢?是熊瞎子还是老虎?小峰,咱不去了,行不行?咱家有钱了,有肉了,够了,真的够了!”
她用力地摇着陆峰的胳膊,仿佛这样就能把儿子从某个危险的边缘拉回来。
屋里,陆灵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她迈着小短腿跑了出来,一把抱住陆峰的大腿,仰起那张挂着泪珠的小脸。
“哥哥,不走!我不要你走!”
孩子的哭声,像是一根针,扎在人心最软的地方。
陆峰弯下腰,动作轻柔地将妹妹抱了起来。
只是伸出手指,一点一点,把妹妹脸上的泪水擦干净。
他的动作很专注,很耐心,仿佛怀里抱着的,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他越是这样,姜淑云的心里就越是发慌。
“哥哥不走远。”陆峰终于开口,他对怀里的陆灵说,“哥哥去山里办点事,很快就回来。回来给小灵带漂亮的红头绳,还带大白兔奶糖,好不好?”
陆灵抽噎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把小脸埋进了哥哥的脖颈里。
安抚好了妹妹,陆峰才重新看向自己的母亲。
“妈,这次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的!山还是那座山!”姜淑云的情绪很激动。
“这次,是去帮国家做事。”陆峰把妹妹交给母亲,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是好事。”
姜淑云愣住了。
帮国家做事?
这个词,对她这样一个在村里挣扎求生的女人来说,太过遥远,也太过沉重。
“咱家就是个普通老百姓,国家的大事,哪轮得到咱们……”她的气势弱了下去,话语里全是迷茫。
“妈,这次任务,能解决咱家的成分问题。”
陆峰没有解释太多,他只是抛出了那个最关键的,也是他唯一的筹码。
成分。
这两个字,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姜淑云的心口上。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扶着门框,身体晃了晃,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是压了她半辈子的梦魇。
是让她在婆家抬不起头,最后被赶出家门的根源。
是让她和孩子们,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像过街老鼠一样,处处被人指指点点的烙印。
她做梦都想甩掉这个包袱,可那就像是长在身上的烂肉,怎么都割不掉。
现在,儿子告诉她,有机会了。
用他的命,去换这个机会。
陆峰看着母亲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转身走进屋里。
片刻之后,他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
他当着姜淑云的面,将布包打开。
一沓崭新的,带着油墨香气的钞票。
一叠厚厚的,花花绿绿的票证。
“妈,这是两百块钱。等开春了,把咱家这房子推了,盖青砖大瓦房。”
“这是五十斤全国粮票,以后让小灵顿顿都能吃上白面馒头。”
“这是三十尺布票,给你和妹妹,都做几身新衣裳,要最好的料子。”
“还有这个……”
陆峰拿出那张印刷精美的自行车票,塞到母亲的手里。
“等我回来,就去县里,给你骑一辆自行车回来。”
钱,票,自行车。
这些东西,在几天前,是姜淑云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奢望。
现在,它们就真实地,沉甸甸地,躺在她的手心里。
可她感觉不到一丝喜悦。
只觉得这些东西,烫手,烫得她心口发疼。
“小峰……”她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
“妈,靠山屯太小了。”陆峰看着母亲,他的表情很平静,但说出的话,却带着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深沉和决然。
“我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这山里打猎。我想让你和妹妹,以后能堂堂正正地走出去,走到镇上,走到县城,没人敢在背后对你们指指点点。”
“我想让小灵能去上学,能有光明的未来。”
“这次任务,很危险。但是,这是我们家唯一的机会。”
“一个能让我,带着你们,走出这个小山村,堂堂正正活下去的机会。”
姜淑云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她看着那张清瘦,却无比坚毅的脸。
她忽然发现,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她庇护的,沉默寡言的少年了。
他是一个男人。
一个正在用自己的肩膀,试图为这个家,扛起一片天的男人。
泪水,无声地从她的眼角滑落。
她没有再哭喊,没有再阻拦。
她只是伸出颤抖的手,帮儿子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领。
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陆峰的内心,一片清明。
他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最危险的路。
但为了母亲眼里的光,为了妹妹未来的路,他必须走下去。
这是他身为一个男人,一个儿子,一个兄长的责任。
他转过身,走向院外那两个等待已久的民兵。
“什么时候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