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建国看着眼前一张张悲戚麻木的脸,听着猪舍方向传来的压抑哭声,心里的舒畅感几乎要溢出来。
成了。
陆大壮那个废物,总算办成了一件事。
他将公文包夹在腋下,清了清嗓子,脸上换上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同志们,这是出了生产事故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责备。
“我刚要来公社表扬你们靠山屯不等不靠,自力更生发展集体经济,你们就……你们就给我搞出了事故?”
他痛心疾首地摇着头,目光扫过一张张低垂的、写满“绝望”的脸。
村民们一言不发,气氛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郑建国心里冷笑,脸上的表情却愈发沉痛。他高高举起手中的红头文件,声音也跟着拔高了八度。
“但是!相亲们不要怕!公社谠委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积极向上、努力生产的集体!”
他展开文件,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
“为了防止损失进一步扩大,为了挽救我们来之不易的集体财产!经公社研究决定,立刻派专人接管养殖厂!由公社统一调配资源,统一管理!帮助大家渡过难关!”
他把自己的贪婪,粉饰成了一场伟大的救援。
话说完,现场依旧一片死寂。
村民们像是被这个“噩耗”彻底击垮了,一个个呆若木鸡。
郑建国很满意这种效果。他需要把这场戏演得更逼真一些,让接管变得顺理成章。
“走,带我去猪舍看看!我倒要看看,这情况到底有多严重!”他对着陆峰命令道。
陆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郑书记,这边请。”
他微微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态度恭敬得挑不出任何毛病。
郑建国背着手,迈着官步,跟在陆峰身后。
陆峰一边走,一边用绝望的语调“汇报”。
“……昨天还好好的,今天一早就发现不对劲了。先是没精神,不吃食,后来就开始上吐下泻,拉出来的东西都带着……”
他把赵援朝描述的“烂根散”药效,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
郑建国听得连连点头,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完美!
跟他预想中的一模一样!
陆大壮那个蠢货,这次办事还挺利索。
一行人很快就走到了新建的猪舍大门前。
那股压抑的、妇女的哭泣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郑建国脸上露出一个“于心不忍”的表情,对着陆峰说道:“陆峰小同志啊,你们也不要太难过了。这也是一次教训嘛!说明你们在科学养殖上,还缺乏经验。以后有公社的技术员指导,就不会再出这种问题了。”
他说着,迫不及待地准备推开那扇木门,去欣赏自己的“杰作”。
就在郑建国一只脚即将踏入猪舍大门的一刻,陆峰先他一步,将门完全推开。
“郑书记,您看吧,都在这儿了。”
门内,并没有想象中病猪满地、污秽不堪的惨状。
八头壮硕的猪,正在宽敞的猪圈里撒着欢,哼哼唧唧地抢着食槽里的猪草,一头比一头精神。
那几个“哭泣”的妇女,此刻也停了下来,正拿着扫帚,默默地清扫着地面,不时的用眼睛,斜楞门口的郑建国。
郑建国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脚还悬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整个人愣在那里。
“这……这不都好好的吗?”
郑建国毕竟是混迹多年的老油条,短暂的错愕之后,立刻反应了过来。他收回脚,脸色沉了下来。
“那你们一个个愁眉苦脸的干什么?演戏给我看?陆解放呢?怎么不见人啊?让他出来见我!”
他厉声质问,试图用权威重新掌控局面。
陆峰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那笑容很淡,却让郑建国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
“郑书记,别急。村长昨晚就连夜去县里请客人了,算算时间,也应该到了。”
“呜——呜——”
陆峰话音刚落,村口的方向,传来一阵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的警笛声。
郑建国愕然回头。
只见村口那条土路上,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警车卷起一路烟尘,正朝着猪舍的方向疾驰而来。
那刺耳的警笛声,狠狠地钻进了他的心脏。
车子一个急刹,稳稳地停在了猪舍院外。
车门打开,三名身穿制服,神情严肃的公安,在村长陆解放的带领下,径直向他走来。
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缩头缩脑的身影。
是陆大壮。
郑建国看到陆大壮的那一刻,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的侥幸都化为了泡影。
他知道,自己掉进了陷阱。
村长陆解放手里拿着那份《军o民共建生成试点联络函》,走到公安面前,义正辞严。
“公安同志,就是他!白河公社书记郑建国,蓄意指使他人,破坏我们靠山屯的军o民合作生产试点项目!”
郑建国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你血口喷人!”他声色俱厉地咆哮,“陆解放!这是诬陷!你这是赤裸裸的政o治诬陷!”
陆峰走到郑建国面前,神色平静。
“郑书记,咱们先不说别的。就说说前几天,我们村丢了十头猪的事吧?”
陆峰的语气不急不缓,像是在陈述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那天夜里,有人解开绳子,把猪赶进了山里。这个人,既要熟悉村里的情况,又要对地形了如指掌,还要有足够的动机。我想来想去,似乎找不到这么一个人。”
郑建国冷哼一声:“找不到人就来赖我?真是笑话!你们自己管理不善,丢了东西,还想讹到公社头上来?”
他还想抵赖,做最后的挣扎。
陆峰也不跟他争辩,只是面无表情地,从兜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一个纸包。
他将纸包放在警车的引擎盖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展开。
“这个,叫烂根散。农技站专供,一般人拿不到。公安同志,回去一查就知道来路了。”
郑建国的眼角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嘴上依旧强硬:“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陆峰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了第二样东西。
一枚黄铜钥匙牌。
“啪嗒。”
钥匙牌被轻轻放在了引擎盖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白河革委会招待所,301。”
陆峰每拿出一样东西,郑建国的脸色就白一分。
当这枚钥匙牌出现时,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但他依然不肯认输,指着后面的陆大壮,咆哮道:“是这个混蛋!肯定是他偷了我的东西,跑来这里诬陷我!公安同志!你们要相信我,我是公社的书记!”
“诬陷?”
陆峰冷笑一声,对着身后一挥手。
“那就让当事人,自己来说吧!”
王铁柱上前一步,像拎小鸡一样,把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陆大壮,一把推到了郑建国的面前。
两人四目相对。
郑建国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赤裸裸的威胁。
而陆大壮的眼神,在经历了极度的恐惧之后,反而转变为豁出去了。
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活路。
这是他争取“检举立功”的最后机会!
“郑书记!”
陆大壮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然后“扑通”一下对着公安跪在地上。
“公安同志!就是他!就是他让我干的啊!”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嚎着。
“他说,只要我把这些猪弄病,他就来接管养猪场,到时候就给我家姑娘安排工作!吃公粮!”
“这个烂根散,就是他给我的!还有这个钥匙牌,是我去他办公室,我从他桌上顺的啊!我说的句句是实情啊!”
这番绝望的指证,彻底摧毁了郑建国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看着这个被自己视作棋子的软骨头,竟然敢当众反咬一口,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
“你个狗东西!你敢乱咬人!我弄死你!”
郑建国猛地挣脱身边的人,疯了一样冲上去,抬脚就要去踹地上的陆大壮。
他的失控,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两名公安干警反应极快,根本不给他继续撒泼的机会。
一人拧臂,一人锁喉,一个干净利落的擒拿动作,就将他死死地按在了警车引擎盖上。
“咔嚓!”
冰冷的手铐,锁住了他疯狂扭动的手腕。
“放开我!我是公社书记!你们公安局无权逮捕我!放开!”郑建国还在做最后的叫嚣。
一名公安拿出手铐钥匙,冷冷地说道:“因为你涉嫌破坏军民合作生产试点项目,我们虽然无权直接逮捕,但有权对你进行拘留,并即刻移送检察院。有什么话,留着跟检察官说吧。”
这一刻,郑建国所有的嚣张与伪装,都随着那一声清脆的锁响,荡然无存。
……
此事在县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破坏“军民合作生产试点项目”,这个性质极其恶劣,被从重从快处理。
最终,郑建国因反阁命破坏罪,被开除公职,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帮凶陆大壮,因有检举立功表现,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笼罩在靠山屯上空的阴霾,被一扫而空。
几天后,养猪场彻底步入了正轨。
傍晚,夕阳给整个山村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陆解放一个人蹲在猪舍旁的石头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满是褶子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陆峰走到他身边,递过去一张画满了各种圈圈和棚舍的草图。
图纸很粗糙,是用木炭画在牛皮纸上的。
陆解放疑惑地接了过来。
“解放叔,”陆峰看着远方长白山主峰终年不化的积雪,沉声说道,“只养猪,还不够。”
“咱们靠山屯要想真正富起来,狍子、梅花鹿、野兔子……这些山里的宝贝,咱们得全都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