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万历二十九年,夏末秋初。本该是稻谷金黄、丰收在望的季节,江南大地却呈现出一派末日景象。持续数月的大旱,吸干了土地的最后一分水汽,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触目惊心的龟裂。那一道道皲裂的口子,如同巨兽身上无法愈合的伤疤,深可见土,狰狞地蔓延至天际。曾经绿意盎然的田畴,如今只剩下一片枯黄,禾苗蜷缩着,如同被烈火燎过,轻轻一碰就化作齑粉。河道干涸见底,河床淤泥板结,裂成无数不规则的块状,偶尔能见到几具鱼类的白骨嵌在其中,无声地诉说着死亡的残酷。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绝望的气息。烈日如同一个巨大的、永不熄灭的火球,高悬于空,无情地炙烤着这片失去生机的土地。没有风,也没有云,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偶尔被几声有气无力的蝉鸣打破,更添几分焦躁。
官道上,一支蜿蜒曲折、看不到尽头的队伍,正在缓慢地向东移动。这是逃荒的人流。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担子挑着破旧的家当,箩筐里坐着啼哭不止的幼童,老人们拄着木棍,每一步都走得颤颤巍巍。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拖沓在地面上发出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因体力不支而倒下的闷响,随后便是亲人压抑的、绝望的哭泣。
孙福一家三口,就挤在这股求生的洪流之中。
孙福是个典型的庄稼汉,四十出头的年纪,常年的劳作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此刻,他眉头紧锁,一双原本应该充满力量的大手,此刻却只能无力地攥着肩上那几乎空瘪的干粮袋。他的妻子孙王氏,跟在他身后,原本还算丰腴的身形如今已瘦得脱了形,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茫然和对眼前困境的恐惧。
他们的儿子,孙小宝,刚满十六岁。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原本应该活蹦乱跳、精力无限,此刻却像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地跟在父母身边。他捂着咕咕直叫的肚子,脚步虚浮,每迈出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汗水混着灰尘,在他年轻却憔悴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泥痕。
“爹……娘……我……我实在走不动了……”孙小宝终于支撑不住,一屁股瘫坐在路边的土坷垃上,大口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微弱,“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腿……腿像灌了铅一样……”
孙福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儿子,又看看同样摇摇欲坠的妻子,心里如同被滚油煎煮一般。他何尝不累?不饿?作为家中的顶梁柱,他必须强撑着。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不知何时,天空积聚起了厚厚的乌云,阴沉沉地压下来,让人有些喘不过气。风也开始变得急促,带着一股土腥味。
“小宝,再咬牙撑撑,”孙福的声音干涩,带着恳求,“你看这天色,眼看一场暴雨就要来了。咱得赶紧找个地方躲躲,这荒郊野岭的,连棵像样的大树都没有,要是淋了这场雨,非得病倒不可!你再看前头,”他伸手指向远处山峦的脚下,“那黑乎乎的一团,像是个房子?说不定是个庙或者废弃的屋子,咱去那里避避雨!”
孙王氏也强打精神,手搭在额前,眯着眼使劲望向丈夫所指的方向。那影子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模糊不清,但确实像是一个建筑的轮廓。“像……像是个庙宇的模样……快,小宝,听你爹的,咱快过去!到了地方就能歇着了!”她伸手去拉儿子,语气里带着一丝急迫。
孙小宝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又看了看父母焦急而疲惫的脸,终究还是咬着牙,借助母亲的力量,挣扎着站了起来。一家三口互相搀扶着,离开了相对平坦的官道,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山脚下的黑影跋涉而去。
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碎石、枯草不断绊着他们的脚步。距离那黑影越近,他们的心也悬得越高,既期盼那真是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所在,又害怕那只是一个虚无的幻影。
就在他们离山脚还有一小段距离时,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起初只是零星几点,瞬间就变成了倾盆大雨,天地间顷刻便被一片白茫茫的水汽笼罩。雨水冰冷,打在脸上生疼,很快就浸透了他们单薄的衣衫。
“快!快跑!”孙福大喊一声,一手拉着妻子,一手拽着儿子,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那近在咫尺的破旧建筑冲去。
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泥泞不堪。孙小宝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被孙福死死拉住。终于,他们踉跄着冲过一片半人高的荒草,看清了那建筑的全貌——那果然是一座庙,但已然破败不堪。歪斜的山门仿佛随时都会倒塌,上面原本的彩绘早已剥落殆尽,只剩下朽木的本色。围墙塌了好几处,露出里面同样残破的殿宇。
顾不得细看,一家三口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那洞开的、如同巨兽嘴巴一般的庙门。
就在他们踏入庙内的瞬间,外面的雨势达到了顶峰,雷声轰隆炸响,狂风裹挟着暴雨,疯狂地抽打着这片饱经苦难的大地。庙内,暂时隔绝了外面的狂风暴雨,但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阴冷气息,悄然包裹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