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了那头充满灵性的青牛,景川不敢有片刻停歇,强忍着身体的极度疲惫与饥饿,沿着依稀可辨的山径,继续向云栖山深处跋涉。
之前的救援消耗了他太多气力,此刻每走一步,都觉得双腿如同坠着千斤巨石。手掌的伤口在汗水和摩擦下阵阵刺痛,破烂的衣衫无法完全抵御林间傍晚渐起的凉意。腹中那半块干饼带来的微弱能量早已消耗殆尽,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他的意志。他只能频频举起水囊,用冰冷的山泉水暂时欺骗一下空瘪的胃袋。
夕阳的余晖奋力穿透茂密的层林,将斑驳的金红色光斑投洒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如同破碎的琉璃。林间的光线迅速变得黯淡,各种夜行生物开始活跃,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更添了几分幽邃与未知的恐惧。景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握着柴刀,警惕地注视着任何风吹草动,脚步也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鹤爷只说了大致方向,具体位置却语焉不详。在这茫茫山海中寻找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铁匠铺,无异于大海捞针。绝望的情绪,如同四周渐渐浓重的暮色,再次试图将他笼罩。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寻找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露宿一夜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富有节奏的“叮当”声,顺着山风,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那声音清脆、沉稳,不同于自然界的任何声响,分明是金属敲击的声音!
景川精神猛地一振,疲惫感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惊喜冲散了不少。他屏住呼吸,侧耳仔细倾听,努力分辨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是左前方!在那片生长着更多蕨类植物、地势似乎略有下降的山坳处!
希望之火再次熊熊燃烧起来。他顾不上身体的酸痛,几乎是连走带跑地朝着声音来源处奔去。越是靠近,那“叮当”之声便越是清晰,其间还夹杂着呼呼的风箱鼓动之声。
拨开一丛几乎与人等高的巨大蕨类植物,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隐蔽的山坳,三面环山,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安静的空间。坳中古木参天,但中央却有一小片空地。空地上,一座简陋的茅草屋依山而建,茅屋旁,一个用泥土和石块垒砌的锻炉正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将周围逐渐暗淡的环境映照得一片通红。
炉火旁,一位老者正背对着景川,专注地敲打着什么。他白发苍苍,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身形清瘦,却坐得笔直。身上穿着件打满补丁、被火星灼出无数小洞的粗布短褂,裸露出的手臂虽显干瘦,却肌肉线条分明,充满了力量感。他右手握着一把小巧却看起来异常沉重的铁锤,左手用铁钳夹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料,每一次敲击,都精准而稳定,火星四溅,那富有韵律的“叮当”声,仿佛与这山坳的呼吸、与炉火的跳动融为了一体。
空气中弥漫着炭火、金属和汗水混合的特殊气息。这一切,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原始、粗糙,却又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于“道”的专注与和谐。
景川站在蕨类植物的边缘,一时竟不敢上前打扰,生怕破坏了这份专注与宁静。他心中激动万分,鹤爷说的竟然是真的!这深山之中,果真隐居着一位铁匠!
他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这才整理了一下自己破烂不堪的衣衫,尽量让自己显得恭敬一些,然后迈步走进了山坳,朝着那老铁匠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
“请问……您就是鹤爷所说的那位铁匠老师傅吗?” 景川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干渴,显得有些沙哑。
敲击声戛然而止。
老铁匠并没有立刻回头,而是不慌不忙地将手中那块已然成型的、看不出具体是何物的铁料浸入旁边的水槽中。“刺啦”一声,一股浓密的白汽蒸腾而起,弥漫在两人之间。
待白汽稍散,老铁匠才缓缓转过身来。
他的面容比景川想象的还要苍老,皱纹深刻,如同干涸河床的龟裂,记录着无尽的岁月。但他的脸色却异常红润,仿佛长期受炉火烘烤所致。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那双眼睛,并不像寻常老人那般浑浊,而是清澈、明亮,锐利得如同他刚刚淬火的刀锋,似乎能一眼看穿人心。当他目光扫过来时,景川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了个通透,不由得更加紧张起来。
“鹤爷?” 老铁匠微微挑了挑雪白的长眉,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是山脚下望谷村那个喜欢讲故事的小鹤子吗?呵,没想到他还记得我。”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小鹤子?景川心中暗惊,鹤爷在村里已是辈分极高、受人尊敬的长者,在这位老铁匠口中,却成了“小鹤子”。这位老铁匠的年纪和辈分,恐怕高得吓人。
“是,是的。” 景川连忙点头,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个用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断锄,双手捧着,恭敬地递到老铁匠面前,“老师傅,晚辈景川,是望谷村的农户。我……我这把祖传的锄头断了,鹤爷说您手艺通神,或许能修,晚辈冒昧前来,恳请您老人家施以援手,晚辈感激不尽!” 他将自己家境贫寒、锄头断裂、无奈入山寻访的经过,简单扼要地诉说了一遍。
老铁匠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疤痕和灼烫痕迹的大手,接过了景川递来的布包。他解开布包,拿起那断成两截、锈迹斑斑的锄头,凑到炉火旁,眯起那双锐利的眼睛,仔细地审视起来。他的手指摩挲着锄刃上的缺口,敲了敲锄身的锈铁,又看了看那断口处的木质。
景川屏住呼吸,心脏砰砰直跳,目光紧紧跟随着老铁匠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心中充满了期盼与不安。
良久,老铁匠缓缓抬起头,将断锄递还给景川,摇了摇头。
“小子,你这锄头,修不了。”
短短七个字,如同冰水浇头,让景川瞬间从头凉到脚。
“为……为什么?” 景川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铁质已朽,内在的精华早已耗尽。” 老铁匠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就像一棵树,从树心开始腐烂,外表看着还行,实则一碰就碎。你这锄头,就算我勉强将它接上,或者回炉重铸,其本质未变,脆弱的铁质承受不住耕作的力道,不出三天,必定再次断裂,甚至可能伤到你自己。强行修复,不过是浪费工夫,自欺欺人罢了。”
老铁匠的话语,精准而残酷地击碎了景川最后的希望。他愣愣地接过断锄,看着那冰冷的、毫无生气的铁锈,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断了。难道他真的要空手而归,面对那无望的未来吗?巨大的失落和茫然,让他几乎站立不稳,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低着头,紧紧攥着那断锄,仿佛攥着自己命运的残片。
老铁匠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年轻人破烂的衣衫、磨破的手掌、苍白疲惫却依旧带着一丝不屈神色的脸庞,以及那双此刻充满了绝望和无助的眼睛。那双锐利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波动。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炉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清晰可闻。
终于,老铁匠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微不可闻,仿佛融入了晚风之中。
“罢了。” 他转过身,走向茅草屋角落一个堆满杂物的黑暗处,弯腰翻找着什么,一边找一边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景川说道,“这东西,放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场,或许,合该是你的。”
片刻,他直起身,手中多了一把锄头。
当老铁匠将这把锄头递到景川面前时,景川的呼吸不由得一滞。
这把锄头样式极其古朴,似乎经历了非常漫长的岁月,但整体却保存得异常完好。锄身并非普通铁器的黑灰色,而是一种沉敛的、泛着隐隐暗金色的光泽,仿佛内里蕴藏着流动的光芒。锄刃线条流畅完美,薄而锐利,却又不失厚重感,看不到任何锈蚀或磨损的痕迹。木柄不知是何木质,呈现出一种温润的、深沉的暗红色,油亮光滑,握在手中,一种奇特的、令人安心的暖意顺着掌心传来,而且轻重适中,挥舞起来仿佛能感受到一种奇妙的平衡感。
这绝非凡物!景川虽然见识不多,但也立刻感受到了这把锄头的非凡之处。它太完美了,完美得不像是人间该有的农具。
“老师傅,这……这太珍贵了!晚辈不能收!” 景川连忙推辞,他虽然渴望一把好锄头,但如此贵重的物品,他受之有愧。
“给你,你就拿着。” 老铁匠的语气不容置疑,直接将锄头塞到了景川手里,“快回去吧,天色已晚,山路更难行。记住,工具是死的,人是活的,如何用它,用它来做什么,在于持器之人。”
说完,老铁匠不再看他,重新坐回炉火前,夹起另一块铁料,投入炉中加热,再次响起了那富有韵律的“叮当”敲击声,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景川抱着这把沉甸甸、暖洋洋的古拙金锄,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感激、困惑与一丝不安。他对着老铁匠再次深深鞠了一躬,哽咽着说道:“多谢老师傅赠锄之恩!景川没齿难忘!不知……不知该如何报答您老人家?”
老铁匠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空闲的左手,示意他快走。
景川知道高人行事,多有怪癖,不敢再多言,只好怀抱着复杂无比的心情,转身离开了山坳。
然而,他刚走出不远,心中那股不安与受之有愧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如此重宝,岂能就这样白白拿走?至少,也该问清楚老铁匠的姓名,日后若有机会,定当厚报。
想到这里,他毅然转身,再次快步返回那处山坳。
可是,当他拨开那丛巨大的蕨类植物,再次望向其中时,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原地,目瞪口呆。
茅草屋,依旧在那里。
但是,炉火已彻底熄灭,只剩下一堆冰冷的、毫无热气的炭灰。
风箱静静地立在旁边,不再鼓动。
而那老铁匠,连同他所有的工具、铁料,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整个山坳,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傍晚的山风吹过,拂动茅草屋顶的几根枯草,发出轻微的呜咽声,更添了几分诡异与神秘。
景川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冷汗,不知不觉浸湿了他的后背。
这位老铁匠,究竟是谁?是隐居山林的绝世高人?是偶然游戏人间的仙神?还是……山中修炼有成的精怪?
他赠予的这把金锄头,又蕴含着怎样的秘密和力量?
鹤爷模糊的指引,通灵的青牛,神秘出现又诡异消失的老铁匠,以及手中这把绝非俗物的金锄……这一切,仿佛是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网罗其中。他感觉自己踏入了一个远超他理解的、充满奇诡与未知的领域。
他低头,看着怀中那把在愈发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泛着隐隐金光的锄头,心中五味杂陈。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疑惑与震撼暂时压下。
无论前路如何,无论这锄头是福是祸,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它,回家。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死寂的山坳和空荡的茅屋,牢牢记住这个位置,然后转身,踏着越来越浓的夜色,朝着山下望谷村的方向,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