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可这轻飘飘的问话里，却带着威胁。
给了帝王希望，却又让希望破灭。
那下场，史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车裂、腰斩、夷三族……帝王之怒，从来不是凡人能够承受的。
山道上，李斯等人刚刚才放回肚子里的心，再一次被提到了嗓子眼，而且提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高。
完了！
陛下他……终究还是那个多疑、冷酷的始皇帝！
他刚刚流下的那滴泪，不是感动，是后怕！他怕这神迹是镜花水月，他怕这希望是穿肠毒药！
而这位仙人，她要如何回答？
说自己能永远留下来？那不现实，神仙也要回天庭的。
说自己不能？那等于直接告诉陛下：没错，我就是给了你希望，但随时可能收回。
这简直就是一个死局！
周觉的心，也跟着沉了一下。
好家伙，不愧是你啊，老祖宗。翻脸比翻书还快，这情绪过山车，谁坐谁迷糊。
她看着嬴政，看着他那双因为渴望和恐惧而微微泛红的眼睛，看着他那抱着一串土豆，就算弄脏了衣服也不愿松手的样子。
周觉忽然明白，他不是在威胁。
他是在害怕。
怕这只是海市蜃楼。
所以，他嘶吼：“你到底是不是真的！你要是假的，我……我就先杀了你！”
这嘶吼，不是凶狠，是脆弱。
周觉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这股脆弱，狠狠地刺了一下。
她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因为任何关于“她”的回答，都是错的。
她只是看着嬴政，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陛下，你可知，授人以鱼，和授人以渔的区别？”
她的声音很平静，就像是在说一件家常小事。
嬴政愣住了。
他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名为“猜忌”的弦，因为这句风马牛不相及的问话，出现了一瞬间的松动。
什么鱼？什么渔？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周觉轻轻地，从他怀里，又拿起了一颗土豆。
她将那颗土豆托在自己的掌心，对着嬴政，缓缓说道。
“如果我只是变出粮食，堆满你的国库，那叫‘授人以鱼’。今日吃完了，明日就没有了。你依赖的，是我这个人，是我这种凭空造物的能力。一旦我离开，你所得到的希望，便会立刻化为泡影。”
嬴政的瞳孔，微微收缩。
周觉的话，精准地描绘出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可是，”周觉话锋一转，她的目光，明亮而清澈，仿佛能照进人心里最阴暗的角落。
“我给你的，不是鱼，而是‘渔’。”
她举起手中的土豆，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郑重。
“我给你的，是种子。是方法。是让你，让你的子民，能够亲手种出这亩产一百石的神物，是希望的根源！”
“陛下，你弄错了一件事。”
周觉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并非希望本身。我只是一个信使，一个将‘希望’的种子，从时光长河的另一端，送到你手上的人。”
“这希望，在我手里，它什么都不是。它只是一颗种子，甚至可能因为水土不服而枯萎。”
“可它到了你的手里，就不一样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力量。
“你是这天下的王。你有最广袤的土地，你有最勤劳的子民，你有最懂农事的官员。你可以为它寻最好的土壤，引最甘甜的清泉，你可以让天下人，都学会如何种植它，如何收获它。”
“让它，从一颗种子，变成一片藤蔓，再从一片藤蔓，变成一座座堆满谷仓的，金山！”
“所以，陛下。”
周觉向前走了一步，将那颗土豆，轻轻地重新放回了嬴政手中。
“能让这希望永存的，从来不是我这个终将离去的过客。”
“而是你。”
“是你这位，开创了不朽之功的，始皇帝。”
轰！
最后那句话，在嬴政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是他？
能让希望永存的……是他自己？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土豆，又抬头看看周觉，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江倒海。
他一直以为，希望是仙人带来的，是虚无缥缈的，是随时可能被收走的“神迹”。
所以他怕，他患得患失。
可现在，仙人却告诉他，她只是个送“种子”的信使。这希望的“种子”给你了。怎么用，能不能用好，能不能让它造福万民，流传万世，看的是他这个“收信人”的本事！
这一下，性质全变了！
从被动的接受者，变成了主动的掌控者！
一股比刚才看到土豆凭空生长出来时，还要强烈百倍的狂喜与豪情，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所有的不安与恐惧！
是啊！
他怕什么！
他嬴政，连那分裂了八百年的六国都能扫平，难道还种不好这一颗小小的“种子”吗？
他连文字、车轨、度量衡都能统一，难道还不能将这神物的种植之法，推行天下吗？
他是什么人？
他是始皇帝！
是这片土地上，独一无二的主宰！
“哈哈……哈哈哈哈！”
嬴政再次大笑起来，这一次，笑声中再无半分阴郁与苍凉，只剩下君临天下的豪迈与自信。
他小心翼翼地，将怀里那串土豆，交给了身后已经激动得快要傻掉的李斯，郑重其事地叮嘱道。
“丞相！此乃我大秦万世之基！比传国玉玺更重！你，亲自给朕捧着！若有半点闪失，朕唯你是问！”
“诺……诺！”李斯哆哆嗦嗦地伸出双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才稳稳地接过了那串沉甸甸的希望。
他感觉自己捧着的不是几颗果实，而是整个大秦的国运！
做完这一切，嬴政才再次转向周觉。
此刻，他再看周觉，那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没有了审视，没有了试探，更没有了那种凡人对神只的敬畏。
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欣赏，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欣喜。
“仙人一言，令朕茅塞顿开，拨云见日！”他抬起头，目光灼灼。
“朕，受教了。”
他顿了顿，看着两种“种子”，沉吟片刻，朗声宣布：
“此物，既为土中所得，其形如芋，可解万民之饥。朕今日，便赐其名为——‘土芋’！”
“另一物，赤其皮，甘其味，亦是稀世珍果，便赐名——‘甘薯’！”
“传朕旨意！”他猛地转身，面向山下那黑压压的文武百官，声音洪亮如钟，传遍了整个泰山。
“即刻起，于咸阳城外，辟禁苑百里，设‘神农司’！专门负责‘土芋’与‘甘薯’的培育、推广之事！朕要亲自督办！朕要让全天下的百姓都看到，我大秦，再无饥馑之忧！”
山下，是雷鸣般的山呼。
“陛下圣明！！”
“大秦万年！！”
所有人都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知道，一个全新的时代，从今天，从这座泰山之巅，开启了！
在所有人的狂热欢呼中，嬴政再次转过身，看向周觉。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罕见的，带着些许……狡黠的笑容。
“仙人，你拒了朕的‘国师’之位，朕，允了。”
“但这个‘神农司’，朕却要请仙人，务必屈就。”
周觉挑了挑眉，静待下文。
只听嬴政缓缓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霸道与诚恳：
“神农司不设主官，只设左右‘司丞’，平级。朕，自领左司丞之位。”
他看着周觉，那双深邃的眸子，仿佛藏着一片星辰大海。
“不知仙人，可愿为朕的……右司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