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蘅神女神色依旧,无悲无喜,无惊无惧。
她转身看向脚边炭盆,缓缓自广袖中取出一方丝帕。那帕子素净得无一丝纹样,白如初雪,薄如蝉翼,指尖在帕上虚虚一点,动作飘渺如拈花,口中低吟了一句无人能懂的玄奥音节,似梵唱,又似天籁余韵。
手腕轻扬,那方承载着无数道目光的素帕,便如一片真正的雪花,飘飘荡荡落向赤红翻滚的炭火中心。
炽烈的火舌贪婪地卷向那抹刺眼的白。然而,那方素帕竟如同投入沸水中的铁块,它静静地躺在最炽热的炭块之上,火舌徒劳地卷过它的边缘,却无法在它身上留下哪怕一丝焦黄的痕迹。
满殿死寂,炭火爆裂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群臣眼睛瞪得滚圆,忘记了呼吸,眼前景象绝非弄虚作假,足以熔金化铁的火焰,竟奈何不了一方轻飘飘的丝帕!不知是谁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凝固的空气。紧接着,此起彼伏的低呼不绝于耳。
常顺德脸上笑容一僵,捻着玉柄的指节骤然收紧,他死死盯着火盆,又瞪向神色淡然的玉蘅神女,眼底翻涌起浓浓的不可置信。太清真人更是面如死灰,求救似的望向常顺德。常顺德已没工夫搭理太清,余光只注视龙椅上的那位。
南宫玄早已从龙椅上站起,身体前倾,眼珠子几乎要凸出眼眶,脸上交织着狂喜震撼与近乎癫狂的虔诚。他亲眼见证了神迹,那可是毋庸置疑的神迹啊!
群臣之中,大学士朱彦礼微微扭头看向工部侍郎周子岱,周子岱借着伸头去看‘神迹’的动作轻轻踢了一脚御史大夫孙兴。
孙兴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举着象牙笏高声喊道,“陛下!恭喜陛下!此乃真神啊!上天佑我大瑨!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常顺德眼睛眯起,还不等开口,这些大臣一个接一个跪伏下去,阉党一派左顾右盼,也不得不跟着跪下,山呼万岁。
神女眸光清冷如初,广袖轻轻拂过炭盆,那方丝帕竟消失不见,仿佛刚才那场神迹只是幻梦。
“区区凡火,焉能伤及仙家法衣?尔等凡胎,今日得见,亦是缘法。”
南宫玄按捺不住,几步冲下玉阶,想要拉住神女却又唯恐冒犯,嘴唇哆嗦着,激动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神女施然转身,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吾此番下界,乃奉天命祈雨济世,昨日功成,尘缘已了。凡尘浊气弥漫,因果纠缠,吾不该久留,沾染是非。”
“不可!万万不可!”
一听神女要走,南宫玄顿时慌了神,他猛地转身,对着满朝文武,眼神狠厉。
“玉蘅神女乃天赐祥瑞!神迹昭昭!尔等还有何疑?!即日起,再有敢谤仙、疑仙、扰仙清修者,便是亵渎神明,立斩不赦!夷九族!”
不待群臣反应,南宫玄又转向神女,瞬间换上近乎惶恐的哀求,“神女慈悲!万请留在宫中!朕定当竭诚供奉!”
白玉章看着眼前惶恐又贪婪的帝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稍纵即逝,“吾身负天命,非为凡俗傀儡。仙凡有别,因果难逆。吾若动辄施为,干预凡俗,恐招致天道反噬。”
她声音空灵,不带一丝波澜,却似九天垂落的法旨,字字敲在南宫玄心尖。南宫玄忙不迭地点头应诺,唯恐这好不容易请来的仙缘飞走,姿态低到了尘埃里,额上冷汗都顾不得擦。
“是是是!玉蘅神女所言极是!朕绝不允许任何人以俗务亵渎神女清修!亦不再劳神女轻易施展仙法!只求神女坐镇宫中,便是大瑨无上福泽!”
白玉章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算是应允。南宫玄这才长舒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刚逃过一场大劫。
她被恭敬地奉于龙椅左侧特设的紫檀锦墩之上,身后是流光溢彩的百鸟朝凤金漆屏风。素衣如雪,端坐其间,通身无一丝烟火气,真如昆仑雪山的莲座神像,凛然不可侵犯,将满殿的金碧辉煌都映衬得俗不可耐。
朝议再启,南宫玄望了望神女,不得不强撑精神坐直。
阶下,一位风尘仆仆的官员匍匐在地,声音微微发颤,“启...启禀陛下!神女在上!微臣...鹿州知州何炳年,鹿州今夏气候异常,蝗虫卵鞘已现田间,恐酿成大灾!微臣斗胆,恳请朝廷速拨钱粮,预作赈灾之备,并调拨药石,以备灭蝗之需啊陛下!”
何炳年额头紧贴冰冷金砖,瘦弱的身躯抖得不成样子。去年鹿州遭灾,时任知州许江连上数道折子,反被贬斥。如今他做了鹿州父母官,无法眼睁睁看着百姓流离失所,便是拼了乌纱帽不保也要面圣陈情,却未曾想撞上了神女临朝,也不知是福是祸。
常顺德瞟了一眼龙椅上的南宫玄,只见皇帝眉头紧锁,那模样似是在搜肠刮肚的想法子,烦恼得很。常顺德斜眼看向何炳年,手中玉拂尘只轻轻一摆,如同驱赶一只恼人的蚊蝇,嗓音尖细阴柔,“呵,些许蝗虫,蝼蚁之灾罢了,也值得何大人千里迢迢跑来,扰了陛下清修,污了神女仙耳?地方官吏坐食俸禄,遇事只知伸手朝陛下拿钱,实乃我大瑨之耻!”
常顺德话音刚落,殿内立时响起一片嗡嗡附和之声,不少大臣纷纷出列,或指责何炳年夸大其词、庸碌无能,或强调自有地方章程处置,无需劳烦中枢。
阿谀奉承、推诿塞责之词交织弥漫,跪伏在地的何炳年面色煞白,喉头如梗石子,再无力辩解。龙座之上的皇帝早已昏昏沉沉,心思飘向虚无缥缈的长生仙丹,哪有半点儿在朝堂。
白玉章冷眼旁观这荒唐一幕,难以言喻的厌烦与悲凉涌上心头,她忽然开口,清泠如碎玉投盘的声音瞬间压过殿内嘈杂。
“聒噪污浊。人命草芥,必损大瑨寿数。”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抹素白的身影上。白玉章并不理会,顾自起身离去,仿佛多停留一瞬便会被肮脏侵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