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人连滚带爬逃出别院的狼狈身影，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在盛之意心头漾开的并非涟漪，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她盛之意行事，向来信奉斩草除根（或者至少打得对方再不敢伸头），对付这种欺软怕硬的货色，就得比他们更狠、更疯！
她拄着拐杖，转身往回走，无视了廊下那些仆役们惊惧又夹杂着一丝敬畏的目光。朱大宝跟在她身后，小胸脯挺得高高的，仿佛刚才大杀四方的是他自己。
回到病房，朱霆依旧半靠在床头，目光沉静地看着她，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她那套“敲牙塞屁眼”理论的无言以对。
“看什么看？”盛之意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凶巴巴地瞪回去，“扰人清静，不该收拾？”
朱霆沉默了一下，没有评价她的手段，只是低声道：“……辛苦你了。”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盛之意心头那点因战斗（单方面碾压）而激荡的情绪，奇异地平复了些许。她哼了一声，没接话，走到窗边倒了杯水，自己灌了一大口，仿佛刚才骂街费了不少口水。
病房里暂时安静下来。三个孩子经过刚才那一闹，似乎也累了，朱二宝和朱小宝靠在一起打起了瞌睡，朱大宝则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守着爹爹。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房间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暂时驱散了连日的阴霾和血腥气。
盛之意靠在窗边，目光落在朱霆被绷带层层包裹的肩膀上，那下面是一个为她（至少有一部分是）而受的枪伤。再想到他名下那惊人的、几乎可以在这年代横着走的巨额资产，以及他昏迷中呓语的“夜枭”，还有他面对枪击和追兵时远超常人的冷静与身手……
无数疑问如同藤蔓，再次紧紧缠绕住她的心。
这个男人，就像一个层层包裹的谜团。外表是邻村带崽的鳏夫厂长，内里却藏着足以掀翻她认知的秘密。
她终于忍不住，走到床边，拉过椅子坐下，目光直直地看向朱霆，语气不再是平日的嚣张或调侃，而是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执拗的认真：
“喂，糙汉。”
“现在没外人了，孩子们也睡了。”
“你跟老娘说实话……”
她顿了顿，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你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那个‘夜枭’，又是什么玩意儿？”
“你攒下那么多钱，搞出那么多产业，真的就只是为了当个土财主？”
她一股脑地将心中的疑问全抛了出来。经历了生死，共同面对了强敌，甚至某种程度上“共享”了他的部分资产，她觉得，自己有资格知道一些真相。至少，要知道自己到底在和什么样的人绑在一起，前方究竟是什么样的深渊。
朱霆迎着她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波澜不惊，但井底深处，却仿佛有暗流在缓缓涌动。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在评估，在权衡，又像是在从她眼中确认着什么。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清晰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归巢鸟儿的啁啾。
过了许久，久到盛之意几乎以为他又要像之前那样用“危险”、“复杂”来搪塞过去时，朱霆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破开迷雾般的沉静：
“我十六岁……就被特招入伍。”
“不是在普通的部队。”
他的目光似乎飘向了遥远的过去，带着一丝追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冷硬。
“那支部队，没有番号，任务……也大多见不得光。边境缉私、追捕悍匪、甚至……跨境执行一些特殊任务。”他说的很简略，但“见不得光”、“特殊任务”这几个词，已经足以让人想象出其中的血腥与残酷。
“‘夜枭’……”他顿了顿，眼神微黯，“是我在那支部队时的……代号。”
盛之意的心猛地一跳！代号！果然！她猜的没错！朱霆果然不是普通人！他曾经是那种游走在生死边缘、执行秘密任务的特殊军人！
“那……那你后来怎么……”她忍不住追问。这样的经历，怎么会退役回到这小山村当一个厂长？
朱霆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晦暗，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愈合的痛楚。他沉默了很久，才用更加沙哑的声音说道：“一次任务……出了意外。我的……队长，为了掩护我们……牺牲了。整个小队，几乎打光。”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盛之意心上。她能想象那惨烈的画面，也能感受到他话语背后那沉甸甸的、几乎将他压垮的负罪感和痛苦。
“我受了重伤，也……心灰意冷。”朱霆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平静，“上面给了我一笔抚恤金和安置费，让我换个身份，隐姓埋名。我带着钱，回到老家，接手了当时濒临倒闭的配件厂，一步步把它做起来。其他的产业，也只是顺手为之，算是……给自己和孩子们，留条后路。”
他说完了。简短的叙述，却勾勒出了一段铁血、悲壮而又无奈的过往。
盛之意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她想过他可能背景不简单，但没想到竟是如此沉重。特殊部队，秘密代号，惨烈的任务，战友的牺牲……这一切，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惊心动魄，也更加……令人心疼。
她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总是那么沉默，为什么身上总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冷硬和疏离。那不仅仅是性格，更是刻骨铭心的经历留下的烙印。
她也明白了，他积累财富，或许并非为了享受，而更像是一种未雨绸缪，一种在失去太多之后，本能地想要抓住更多东西来填补内心的空洞和确保身边人的安全。
病房里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夕阳已经完全落下，暮色笼罩房间，光线变得昏暗。
盛之意看着朱霆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冷硬和孤寂的侧脸，心头那股一直躁动不安的火焰，似乎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有震惊，有恍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细微的酸涩。
“所以……”她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沉重的气氛，语气试图恢复往日的嚣张，却莫名少了几分底气，“山里那个黑窟窿，还有追我们的人，是跟你以前的‘工作’有关？是仇家？还是你‘上面’的人清理门户？”
朱霆摇了摇头，眼神锐利起来：“不像仇家。手法更像是……境外势力的渗透。至于‘上面’……”他顿了顿，“情况很复杂。有人想查，有人想捂。最后开枪帮我们的，可能是想查的人派来的。而傅管家和他背后的‘先生’……立场不明，但绝对知情，甚至可能……深度参与。”
境外势力！渗透！
盛之意倒吸一口凉气。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她下意识地问，第一次在这种事情上，产生了依赖他判断的念头。
朱霆看向她，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目光却异常坚定：“养伤。积蓄力量。然后……弄清楚‘先生’的真正目的，以及，山里到底在搞什么鬼。”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在我好起来之前，你不要再单独行动，尤其不要去招惹山里。”
若是以前，盛之意听到这话必定炸毛，觉得他小看自己。但此刻，知道了他的过去，感受到那平静话语下隐藏的风暴和决心，她竟没有反驳。
她只是撇了撇嘴，哼道：“知道了！啰嗦！老娘惜命得很！”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朱霆的过去像一幅残酷而壮丽的画卷在她面前展开，让她对这个看似普通的糙汉有了全新的、甚至带着敬畏的认知。
而“境外势力”、“立场不明”、“深度参与”这些词，更是让她意识到，他们面临的，可能是一场涉及国家安全的、没有硝烟的战争。
她看着朱霆，看着这个曾经代号“夜枭”的男人，心中那股搞事的欲望，奇异地与一种更沉重的责任感融合在了一起。
夜色渐浓，病房里没有点灯，一片昏暗。
在这片象征着未知与危险的黑暗中，盛之意忽然低声开口，语气带着她特有的、混不吝的坚定：
“喂，糙汉。”
“既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以后砍人的时候，记得叫上老娘。”
朱霆在黑暗中，无声地勾了一下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