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记忆碎片猛烈攻击后，云芷感觉自己像是被撕成了两半。
一半还是那个懵懂、脆弱、对周遭一切感到陌生的云芷。
另一半，却被无数汹涌而来的、属于“句芒”的记忆和情感疯狂冲刷着，不得安宁。
她睡得越来越不安稳。禁地的死寂，魂灯幽蓝冰冷的光，都成了滋养那些遥远记忆的温床。它们不再满足于碎片式的闪现，开始试图拼凑出更完整的画面。
今夜，尤为如此。
闭上眼，不再是混乱的流光碎片。她感觉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不断下坠，穿越了无尽的时空迷雾。
然后，她“站”在了一片土地上。
或者说，飘浮在一片土地的残骸之上。
眼前，不再是魔宫冰冷的穹顶，而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焦土与废墟。天空是诡异的暗红色，像是被永不熄灭的战火灼烧了千万年。浓烟滚滚，刺鼻的硫磺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几乎令人作呕。断裂的神兵利器插在焦黑的地面上，有些还闪烁着不祥的光芒。远处，巨大的、难以名状的骸骨堆积成山，有些属于神族，有些属于魔族，更多的……根本分辨不出原本的形状。
这里是……战场。
千年前，那场导致三界格局颠覆、无数生灵涂炭的神魔大战的战场遗址。
即使只是在梦中，即使隔着千年的时光，那股惨烈、绝望、毁灭一切的气息，依旧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云芷的心口，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像个无助的游魂，在这片死亡的画卷上飘荡。
然后，她看到了“自己”。
那是一个身着素雅神袍、周身萦绕着柔和而强大生机光芒的女子。她的面容……赫然就是她云芷的模样，却更加圣洁，眉宇间带着悲悯苍生的神性。那是春神，句芒。
而护在“她”身前的，是一个身着耀眼银甲、身姿挺拔如亘古山岳的男子。他手持神剑，剑锋所指，魔气溃散。他的侧脸轮廓坚毅，眼神锐利如鹰隼，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强大力量和……对身后之人毫不掩饰的守护决心。
沧溟。天界战神。斩荒的前世。
云芷（或者说，梦中的句芒）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对前方那个背影全然的信任和依赖。他们是并肩作战的伴侣，是彼此最坚实的后盾。沧溟的剑撕裂黑暗，句芒的神力便如春风化雨，抚平他战斗带来的创伤，也为这片被蹂躏的土地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
他们配合无间，在混乱的战场上杀出一条血路。
但魔潮仿佛无穷无尽。强大的魔将层出不穷，其中一股尤其阴冷邪恶的气息，锁定了他们。那是……墨渊的气息？虽然远比现在微弱，但那源自灵魂本源的恶念，如出一辙。
战斗越来越惨烈。沧溟的银甲上沾满了暗红的魔血，他自己的，也有敌人的。他依旧如同不可逾越的屏障，但云芷能感觉到，他体内的神力在剧烈消耗，呼吸也开始变得粗重。
“沧溟，小心左边！”句芒惊呼，一道纯净的生机之力化为屏障，挡开了一道偷袭的魔刃。
沧溟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疲惫，只有安抚和……一种深沉的、仿佛要将她刻入灵魂的凝视。“别怕，跟紧我。”
他的声音穿过震耳欲聋的厮杀声，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也是“云芷”的耳中。
那一刻，云芷的心猛地一颤。这声音……这眼神……
画面陡然加速，变得更加混乱和绝望。
他们似乎陷入了重围。四面八方都是狰狞的魔物。沧溟为了保护她，身上添了无数伤口，银甲破碎，鲜血染红了战袍。他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对抗着整个魔军的疯狂冲击。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数道强大无匹、带着煌煌天威的神光，毫无征兆地从天际落下！目标……却不是周围的魔物，而是……力竭的沧溟！
是背叛！
来自他们誓死守护的“自己人”的背叛！
沧溟猝不及防，被那几道神光狠狠击中后背！他猛地喷出一口金色的神血，身体一个踉跄，单膝跪地，用剑死死撑住地面才没有倒下。他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向天际，眼中充满了被最信任之人捅刀子的震惊、愤怒和……撕心裂肺的痛苦。
“为什么……？！”他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云芷（句芒）想要冲过去，却被残余的魔将死死缠住。
她看到沧溟挣扎着想站起来，想回到她身边，但那背叛的一击似乎蕴含着什么恶毒的禁制，让他神力滞涩，行动艰难。
而天际，一道云芷有些眼熟、清风霁月般的身影若隐若现——是月无垢！虽然面容年轻许多，但那气质不会错！他冷漠地看着下方，眼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
更多的魔物趁虚而入，扑向暂时失去抵抗力的沧溟。
“不——！”句芒发出凄厉的呼喊，不顾一切地燃烧神格，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震开缠斗的魔将，冲向沧溟。
她终于冲到了他身边。
沧溟抬起头，脸上沾满血污和尘土，那双原本锐利的眸子，此刻猩红一片，充满了绝望、不甘和……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他看着扑到他面前的句芒，染血的手颤抖着，抚上她的脸颊。
他的手掌冰冷，带着临死前的颤抖。
“句芒……”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眼神痛苦得像要滴出血来，“走……快走……活下去……”
他猛地用力，似乎想将她推开。
但下一刻，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天地间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世界本源的毁灭性能量，以他们为中心爆发开来！那是……灭世魔渊的封印，因为沧溟的重创和某种阴谋，彻底失控了！
沧溟的眼中闪过极致的惊恐，他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句芒。在那毁灭性能量吞噬一切的瞬间，他用尽最后的力量，不是推开她，而是……将她死死地护在了自己身下！用他残破的神躯，筑起最后一道屏障！
与此同时，云芷（句芒）看到，几道金色的锁链从天而降，并非针对魔渊，而是……精准地缠上了沧溟的身体！那是……抽离神骨的天罚锁链！
在意识被黑暗和剧痛吞噬的前一刻，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沧溟压抑的、承受着抽骨剥魂之痛的闷哼声中，云芷（句芒）清晰地听到了他贴在她耳边的、最后一句低语，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令人心碎的决绝：
“句芒……活下去……哪怕……恨我。”
轰——！！！
梦境在这里戛然而止。
云芷猛地从榻上坐起！
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流泪。
是撕心裂肺的痛哭。
心口像是被生生剜掉了一块，痛得她蜷缩起身体，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那不是云芷的悲伤，那是属于句芒的，积攒了千年的、被至爱之人以最惨烈方式“背叛”和“保护”的、复杂到极致的巨大痛苦和绝望。
她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那场大战。
那场背叛。
那个男人，为了让她活下去，独自承受了抽骨剥魂、堕入魔渊的无边痛楚，甚至……宁愿她恨他。
斩荒……就是沧溟。
那个曾经光芒万丈、守护众生的战神。
那个因为她……而被抽去神骨、堕入无尽黑暗的魔尊。
“啊……”她发出压抑不住的、小兽般的哀鸣，整个人被巨大的情绪海啸淹没，几乎窒息。
斩荒早已被她惊醒。
他看着她痛哭失声，看着她因为那段残酷记忆而痛苦蜷缩的模样，他的脸色比鬼还要苍白。他想抱住她，想安慰她，想像千年前那样护住她。
可他的手，僵在半空，颤抖着，无法落下。
他还有什么资格？
他就是那个……让她承受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就是那个……她应该恨之入骨的人。
禁地内，只剩下云芷崩溃的哭声，和斩荒死寂般的、如同被判了凌迟的绝望。
千年的伤疤，在这一刻。
被血淋淋地。
彻底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