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90年，三月廿五，卯时初刻。
东方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荒原上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刺骨的湿气。
金帐汗国庞大的营盘内，却已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喧嚣与躁动。
策妄阿拉布坦的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在营地上空回荡。
“进攻！”
“给本汗进攻！”
“踏平卧龙谷！”
“杀光汉狗！”
“一个不留——！”
昨夜连续三次的炮火骚扰，如同钝刀子割肉，将金帐大军的神经彻底折磨到了崩溃边缘。
士兵们顶着浓重的黑眼圈，眼球布满血丝，脸色蜡黄，许多人握着武器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连续的行军、扎营、警戒、被袭、救火、再警戒，他们几乎没有得到任何有效的休息。
疲惫如同沉重的枷索，套在每个人的身上，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滞涩感。
恐惧并未消散，反而在极致的疲惫中发酵，混合着大汗歇斯底里的狂怒，形成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氛围。
军官们挥舞着皮鞭，如同驱赶牲口般，将一队队士兵驱赶出营盘，在谷口外的荒原上勉强列阵。
号角吹得嘶哑而急促。
鼓点敲得杂乱无章。
士兵们的动作迟缓而僵硬，队列歪歪扭扭，远不复往日金帐铁骑的剽悍与整齐。
许多人动作麻木，只是机械地跟随着前人的脚步。
策妄阿拉布坦端坐于金顶大纛之下，面色铁青，瞳孔里燃烧着疯狂的血色。
他身边，罗刹教官伊万诺夫脸色苍白。
昨夜爆炸的阴影犹在，但他看着己方阵地上那几十门黑洞洞的炮口，又强行压下恐惧。
“大汗！”
他嘶喊着，喉咙干涩。
“先用炮火！”
“轰碎他们的乌龟壳！”
“为勇士们开路！”
“好！”
策妄阿拉布坦猛地一挥手，吐出的字因暴怒而扭曲。
“伊万先生！”
“让你的炮火！”
“给本汗狠狠地轰！”
“把谷口给本汗炸平！”
“开炮——！”
伊万诺夫对着炮兵阵地发出指令，喉咙几乎撕裂。
“轰！轰！轰！轰！”
金帐炮阵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数十门罗刹长管炮和轻便骆驼炮同时开火。
炮口喷吐出数尺长的火舌，浓烈的硝烟瞬间弥漫开来。
沉重的实心铁球，还有威力巨大的开花弹，带着凄厉的尖啸，密集砸向卧龙谷谷口防线。
“隐蔽——！”
谷口防线上，各级军官的嘶吼瞬间响起。
“嘭！嘭！嘭！”
实心铁球狠狠砸在磐石团的青石巨盾上，发出沉闷如雷的碰撞。
坚固的巨盾剧烈震颤，盾后的士兵被震得气血翻涌，口鼻溢血。
更有铁球越过盾墙，砸在后方加固的胸墙上，碎石飞溅。
开花弹凌空爆炸，破片如同死神的镰刀，在人群中横扫。
惨叫声瞬间响起。
数名躲避不及的神机团火铳手和磐石团士兵被炸得血肉模糊。
“稳住！”
“都给老子稳住！”
赵猛如同磐石般矗立在盾墙之后，吼声如炸雷，用身体抵住一面被砸得凹陷的巨盾。
“一步不退！”
“死也要死在盾后面！”
谷口后方，一处加固的半地下掩体内。
李信透过了望孔，冷静地观察着金帐炮火的落点和密度。
硝烟弥漫，碎石横飞，防线在炮火中微微颤抖，但主体结构依旧稳固。
“旅帅！”
陈武脸上沾着硝烟和尘土，语速急促。
“金帐的炮火很猛！”
“我们的工事……”
“慌什么？”
李信的言语冰冷，打断了他。
“他们的炮打不到我们的重炮阵地。”
“王二！”
“末将在！”
一个粗犷的回应从旁边传来，王二正亲自守在一门“惊雷”重炮旁。
“测距！”
“目标，金帐炮阵核心区域！”
“标尺三里！”
“装填高爆弹！”
“十炮齐射！”
“给老子打掉他们的嚣张气焰！”
“诺！”
王二的瞳孔中凶光爆射，嘶声吼道。
“各炮位！”
“听我号令！”
“标尺三里！”
“高爆弹！”
“装填——！”
十门隐藏在崖壁工事和加固炮垒内的“惊雷”重炮，炮口缓缓调整。
冰冷的金属光泽在硝烟中若隐若现。
训练有素的炮手们动作迅捷，沉重的炮弹被填入炮膛，炮栓旋紧锁死。
“预备——”
王二猛地挥下手中令旗。
“放！”
“轰！轰！轰！轰！轰——！！！”
十声远比金帐火炮更加沉闷、更加厚重、如同天崩地裂般的恐怖巨响，猛然从卧龙谷深处炸开。
炮口喷出的火焰和浓烟瞬间吞噬了炮位。
十枚特制的高爆弹，带着卧龙谷积蓄的怒火，撕裂空气，以惊人的精准度，跨越三里距离，狠狠砸向金帐炮阵。
“轰隆——！！！”
“轰隆——！！！”
震天动地的爆炸在金帐炮阵核心区域接连炸响。
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
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将附近的炮车、炮架、甚至火炮本身狠狠掀翻、扭曲。
破碎的炮管、滚烫的弹片、燃烧的木屑、以及人体残肢，如同暴雨般向四周激射。
惨叫、爆炸、金属扭曲的刺耳摩擦，混杂在一起，形成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正在指挥炮击的伊万诺夫，被一股气浪掀出数丈之远，重重摔在地上。
他还没来得及爬起，一截燃烧的炮车轮毂就呼啸着从他头顶飞过，砸在不远处，将几名士兵砸成肉泥。
伊万落夫的耳朵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看到自己的炮兵阵地，那个他引以为傲的、足以摧毁坚城的罗刹炮阵，此刻已经变成一片燃烧的废墟。
幸存的炮手们哭喊着，连滚带爬地逃离那片死亡区域。
策妄阿拉布坦的瞳孔骤然收缩。
前一刻还充斥着疯狂与暴怒的脸上，此刻凝固着无法置信的错愕。
他看见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片腾起的，远比己方炮击更加恐怖的火光。
他感受到了。
他脚下的大地，传来比昨夜更加剧烈的震颤。
卧龙谷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那是什么炮？
为什么射程那么远？
为什么威力那么大？
一连串的疑问，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破了他被怒火烧得滚烫的头颅。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大汗……”
身边的将领们也全都呆住了，一个个张着嘴，面无人色。
卧龙谷方向的炮声，停了。
只响了一轮。
但这一轮，却打掉了金帐汗国几乎全部的攻坚底气。
“反击！”
“伊万诺夫！”
“让你的炮兵反击！”
策妄阿拉布坦对着那片废墟咆哮。
然而，废墟之中，只有哀嚎与火焰，再无一门火炮能够回应他的指令。
李信依旧站在掩体的了望孔前。
他放下手中的千里镜，脸上没有任何波动。
“干得不错。”
他平淡地评价了一句。
“王二这小子，没给老子丢人。”
陈武在旁边，已经从最初的紧张变成了极致的亢奋。
“旅帅！神了！”
“咱们的惊雷炮，太他娘的带劲了！”
“一轮齐射，就把他们的炮阵给端了！”
李信没有理会他的激动。
“传令磐石团，继续加固工事，救治伤员。”
“传令神机团，火铳手上前，准备迎敌。”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
“告诉他们，炮打完了，该轮到人上了。”
“金帐汗国的疯狗，要来咬人了。”
果然，远方的地平线上，金帐汗国的骑兵开始缓缓移动。
失去了炮火支援，策妄阿拉布tan唯一的选择，只剩下用人命去填。
他要用他勇士们的血肉，去冲击那道看似单薄，却又坚不可摧的谷口防线。
“全军！”
“冲锋——！”
策妄阿拉布坦拔出他的黄金弯刀，指向卧龙谷，发出了困兽犹斗般的嘶吼。
“第一个冲进谷口的！”
“赏千金！”
“封万户侯！”
重赏之下，疲惫不堪的金帐骑兵们，眼中终于重新燃起了一丝贪婪的火光。
他们发出意义不明的嚎叫，催动着同样疲惫的战马，汇成一股浑浊的洪流，朝着谷口冲去。
大地开始颤抖。
数万铁骑奔腾的景象，依旧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
只是这气势之中，透着一股绝望的疯狂。
“准备！”
磐石团的盾墙之后，赵猛的吼声再次响起。
“长矛手！”
“上前！”
一排排闪烁着寒光的长矛，从巨盾的缝隙中缓缓伸出，组成了一片死亡森林。
“神机团！”
“预备！”
后排的火铳手们将黑洞洞的铳口，架在了盾牌的射击孔上，手指搭上了冰冷的扳机。
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