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场角落的火炉烧得正旺。
新来的匠户们被逼着靠近,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扭曲了他们眼前的空气。
他们学习如何看火候,如何添煤,如何用沉重的长钳翻动炉膛里的铁料。
汗水刚冒出毛孔就被瞬间烤干,裸露的皮肤被映得通红,烫得刺痛。
飞溅的火星落在手背上,立刻就是一个燎泡。
惨叫声与呵斥声混杂在一起,从未停歇。
王二在训练场中来回走动,他比最冷酷的监工还要冷酷。
看见谁的动作笨拙,他抬腿就是一脚。
看见谁畏缩着不敢靠近炉火,他便亲自上前,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
他拖着那人,将其手掌猛地按向旁边滚烫的铁砧。
当然,在皮肤接触铁面的前一刻,他的力道会骤然收回,只让那人感受几乎要将皮肉点燃的灼热。
凄厉的惨叫响起。
他对着那张扭曲的脸孔咆哮。
“怕?!”
“怕就给老子滚!”
“汉王的兵在前线用命!你们连这点热都受不了?!”
“废物!”
这残酷的训练,与炼狱无异。
每一天,都有数十人因为体力不支或者操作失误而受伤倒下。
他们会被医曹的卫生队用担架抬走。
更多的人,在皮鞭与呵斥的威逼下,在“为汉王效力”的狂热口号刺激下,在亲眼目睹工坊内那足以改变命运的蒸汽伟力后,选择了坚持。
他们咬着牙,流着血汗,像海绵一样疯狂吸收着最基础的技艺。
他们粗糙的手掌先是磨出血泡,血泡破裂,最后结出厚茧。
他们被烟熏火燎得双眼通红,却死死盯着老师傅的每一个动作。
他们累得站着都能睡着,却不敢有片刻的懈怠。
格物院的核心工坊内,真正的工匠们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
蒸汽锻锤、蒸汽鼓风机、蒸汽钻床,发出永不停歇的轰鸣。
工匠们分成三班,日夜轮换。
每一班都像是在打一场硬仗。
通红的炉火映照着他们疲惫却亢奋的脸,油污混合着汗水,在他们脸上画出一道道黑色的痕迹。
饿了,就着炉火烤一块干粮塞进嘴里。
渴了,就灌下一大瓢冰冷的井水。
困到极致,便裹紧皮袄,在滚烫的炉壁旁蜷缩片刻。
人可以轮换休息,机器却永不停歇。
一根根光滑的枪管被钻出,一片片坚韧的甲叶被冲压成型,一炉炉优质的精铁被熔炼出来。
卧龙谷的战争机器,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与此同时,数千里外的北京城。
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
地龙烧得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君臣之间那股凝重与寒意。
康熙皇帝玄烨端坐御座之上,一身明黄色的常服衬得他面沉如水。
他手中摩挲着一份由陕甘总督加急呈报的密折。
密折上详细描述了卧龙谷近期出现的“妖炉喷烟”、“异响震天”等异象。
其中还提到了格物院遭遇袭击,李信以蒸汽巨锤当众处决金帐细作的骇人传闻。
御座下首,分列着大学士明珠、索额图几位心腹重臣。
“都说说吧。”
康熙开了口,让人听不出喜怒。
他扫过众人。
“河西卧龙谷,李信此獠已成心腹大患。是剿,是抚,还是坐观其变?”
明珠率先出列,他依旧维持着儒雅从容的姿态,眉宇间却带着一抹凝重。
“皇上,臣以为,李信此人,桀骜不驯,野性难驯。”
“年前遣臣招抚,许以高官厚禄,河西节度使,世袭罔替,此等恩遇,已是殊荣。”
“然此獠非但不领天恩,反而当众折辱钦差,斩杀使节,其反骨昭然若揭!”
“如今,其盘踞卧龙谷,拥兵数千,更兼得此‘蒸汽妖法’,日夜锻造犀利火器,甲胄。”
“观其行径,招兵买马,屯田筑堡,俨然已成国中之国!”
“若再任其坐大,恐非河西之患,乃动摇国本之祸!”
“臣恳请皇上,速发天兵,趁其羽翼未丰,一举荡平!”
索额图冷哼一声,出列反驳。
“明相此言差矣!”
“李信固然桀骜,然其盘踞之地,乃河西走廊西陲,毗邻金帐汗国。”
“此獠虽不服王化,然其与金帐汗国血仇似海,年前谷口一战,斩杀哈日巴拉万骑,已是死仇!”
“如今金帐汗国大汗策妄阿拉布坦又遣死士袭其重地,此仇更是不死不休!”
“李信,实乃我大清西北之屏障也!”
他转向康熙,躬身。
“皇上!”
“我大清劲旅,自当用于平定三藩余孽,震慑漠北蒙古,乃至防备罗刹东扩!”
“若此时调集重兵,远征河西荒漠,讨伐一据险而守之癣疥,且不论胜负如何,必致国库空虚,兵疲将乏!”
“更恐给金帐汗国、准噶尔部以可乘之机!”
“届时,若其趁虚而入,袭扰甘陕,乃至威胁京畿,悔之晚矣!”
索额图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精光。
“臣以为,不若坐山观虎斗!”
“李信与金帐汗国已成死局,必有一场血战!”
“无论谁胜谁负,必是两败俱伤!”
“待其精疲力竭之时,我天兵再以雷霆之势出击,既可坐收渔利,荡平卧龙谷,又可顺势威慑金帐,一举两得!”
“此乃上策!”
“坐观其变?”
明珠嗤笑。
“索相好算计!”
“然则,卧龙谷那‘蒸汽妖法’,日新月异!”
“据密报,其新式火铳,射程、精度、射速皆远超我军现役火器!”
“其甲胄之坚,亦非寻常刀箭可破!”
“更有那力大无穷、不知疲倦的‘蒸汽巨锤’,日夜锻造!”
“假以时日,待其装备精良,兵强马壮,又据守天险,届时再想剿灭,恐非数万精兵、耗时数年不可!”
“其耗费钱粮,死伤将士,岂是‘坐观其变’所能省下?”
“更遑论,若李信此獠,竟侥幸击退金帐,甚至吞并其部众,坐拥河西、金帐之地,拥兵数万,火器精良……”
“索相!此獠若成气候,可比那吴三桂凶险十倍!”
“此乃养虎为患!”
他再次向康熙叩首。
“皇上!李信非吴三桂!”
“吴三桂所求,不过裂土封王,尚有招抚余地!”
“而李信其志在复汉!其旗号乃‘驱除鞑虏’!”
“其与我大清,乃不死不休之局!绝无半分转圜可能!”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臣恳请皇上,速下决断!发兵剿灭!”
索额图毫不退让。
“明相危言耸听!”
“李信不过数千残兵,据一山谷,纵有奇技淫巧,又能如何?”
“金帐汗国控弦十万,铁骑如云!岂是区区一山谷所能抵挡?”
“待其与金帐拼个你死我活,我军再以逸待劳,方是万全之策!”
“此时劳师远征,若被金帐或准噶尔趁虚而入,明相担得起这误国之责吗?!”
两位权臣,一主剿,一主坐观,言辞激烈,针锋相对。
暖阁内气氛凝重如铁,其余大臣噤若寒蝉,无人敢轻易表态。
康熙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座的扶手。
他深邃的视线扫过明珠的急切,又落在索额图的沉稳上,心中波澜起伏。
明珠所言,切中要害。
李信不同于以往任何一股反清势力,他不仅战力强悍,更掌握着某种闻所未闻的“妖法”,其志向更是对国本的直接挑战。
索额图所言,亦是老成谋国之见。
西北局势错综复杂,金帐、准噶尔虎视眈眈,朝廷兵力有限,国库也并不宽裕。
远征河西,风险太大。
他的脑海中闪过密折中“蒸汽巨锤砸人成泥”的血腥描述,又闪过情报里李信那双“冰冷如刀、桀骜不驯”的眼睛。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杀意涌上心头。
此獠必须除。
但如何除?
何时除?
“传旨。”
康熙终于开口,话语里带着一丝冷厉。
“着陕甘总督图海,严密监视卧龙谷动向!金帐汗国若有异动,速报!”
“命其整饬陕甘绿营,加固城防,囤积粮草军械,随时待命!”
“另,命理藩院,密切留意漠北蒙古及准噶尔部动向,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他没有下令剿,也没有采纳坐观的意见。
他选择了最稳妥也最煎熬的方式——备战,观望。
“臣等遵旨!”
明珠与索额图对视,皆从对方的动作中看到一丝复杂。
他们都清楚,皇上还在权衡,还在等待一个更清晰的契机,或者一个更致命的错误。
康熙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他独自坐在空旷的暖阁内,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手指在舆图上卧龙谷的位置重重一点。
李信。
蒸汽妖法。
朕倒要看看,你还能蹦跶多久。
这炉火,总有熄灭的一天。
卧龙谷,格物院。
王二拎着一桶滚烫的姜汤,挨个灌给那些在寒风中练习看火候、冻得嘴唇发紫的新匠户。
他动作粗暴,滚烫的姜汤灌下去,烫得人龇牙咧嘴,却也带来一股驱散骨髓寒意的暖流。
“喝!都给老子喝干净!”
“冻死了,谁给旅帅造枪炮?!”
王二的吼声在蒸汽轰鸣中依旧清晰。
远处,陈敬之带着保民府的人,正将一袋袋粮食、一捆捆厚实的棉衣,送到那些累瘫在窝棚里的工匠家属手中。
他温言安抚着哭泣的孩童与愁苦的妇人。
“汉王有令,凡为谷内效力者,家小必得温饱!”
“熬过这段,好日子在后头!”
而在中枢后院,沈云容正小心翼翼地给重伤未愈的王希换药。
看着他背上那狰狞的箭创与苍白的脸色,她眼中满是忧虑。
“院正,您还是多歇息几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