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溪水滑过喉咙，带来的并非滋润，而是一种混合着泥土腥气和微弱腐蚀性的苦涩，如同吞咽着铁锈与绝望。但对于干渴到极限的喉咙来说，这已是恩赐。
没有人说话，只有急促而压抑的吞咽声，以及重伤者偶尔发出的、被强行压抑的痛苦呻吟。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每一道投向岩石上那沉睡婴儿的目光，都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惧、戒备，以及一丝深藏的、几乎要被磨灭的茫然。
吴远亮强迫自己灌下几口冷水，冰冷的液体暂时压下了胃囊灼烧般的绞痛，却无法驱散灵魂深处的寒意。他独眼扫过瘫倒在地、如同被抽去魂魄的手下，最后落在那名双臂碳化、气息越来越微弱的龙骧卫身上。
他叫小六子，才十七岁，家里原是京畿的铁匠，乱起时被征召入伍，因为机灵被选入龙骧卫，还没真正经历过几场像样的厮杀……如今却像一截被烧焦的枯木，躺在那里，生命正一点点流逝。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东西”。
吴远亮的目光再次移向那婴儿。沉睡中的祂，安静得如同一个最普通的婴孩，甚至那青灰色的皮肤在昏暗光线下都显得不那么刺眼了。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平静之下，隐藏着何等恐怖的深渊。
婉荷昏迷前的低语如同毒蛇，在他脑中嘶嘶作响。
“容器”……
“孽苗”……
“钥匙”与“希望”……
荒谬！用无数人命和疯狂实验制造出的、能吞噬污秽的怪物，怎么可能是希望？那分明是另一种形态的灾难！
可……若不是那声“亵渎”，那恐怖的吞噬，他们此刻早已是那绿雾孽生体的一部分。
毁灭与拯救。绝望与希望。在这婴儿身上，以最诡异、最令人不安的方式扭曲地结合在一起。
吴远亮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撕裂感。忠诚与恐惧，责任与生存，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辐射尘味的空气，走到小六子身边蹲下。试着渡过去一丝微薄的真元，却如同泥牛入海，瞬间被那侵入体内的诡异污秽能量吞噬抵消。小六子的身体正在从内部快速坏死，皮肤下的血管呈现出不祥的灰绿色。
回天乏术。
吴远亮闭上独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从腰间摸出一块还算干净的布，蘸了水，一点点湿润小六子干裂发黑的嘴唇。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近乎徒劳的慰藉。
其他龙骧卫默默地看着，眼神麻木中透着一丝兔死狐悲的凄凉。在这绝境，死亡是常态，活下去才是侥幸。
就在这时，那名一直负责照顾婉荷的年轻卫士突然发出一声低呼：“将军！她……她好像又发烧了！”
吴远亮猛地转头。只见婉荷躺在那里，身体微微颤抖，脸颊泛起一种极不正常的潮红，呼吸变得急促而灼热，断臂处的包扎又开始渗出暗红的、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绿意的脓血！
伤口感染！在这污秽之地，重伤之下，几乎是必然！
吴远亮的心再次沉了下去。他快步过去，探手摸了摸婉荷的额头，滚烫！热度高得吓人！
“水！再拿点水来！”他低吼道。
有水囊递过来，他小心地扶起婉荷，想给她喂水。但水刚碰到她的嘴唇，她就猛地一颤，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不再是黑沫，而是带着腥臭的、暗绿色的血块！
她的眼睛猛地睁开，瞳孔涣散，却燃烧着一种病态的光，嘴唇翕动，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冷……好冷……”
“……灯……青色的灯……好亮……”
“……族人……来了……他们会……找到……‘苗’……”
“……不能……被找到……带走……不能……”
断断续续的词语，夹杂着痛苦的低吟，如同疯子的梦呓。
青色的灯？族人？找到“苗”？
吴远亮眉头紧锁。青木遗族？他们要主动找过来？为什么？是为了这“孽苗”？婉荷似乎极其恐惧被他们找到？
更多的谜团涌来，但他此刻无暇深思。婉荷的伤势正在急剧恶化，高烧和感染随时可能夺走她的性命。
“有没有谁懂草药？或者处理伤口？！”吴远亮环顾四周，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婉荷是他们之中唯一可能了解这婴儿来历的人，她不能死！
残存的龙骧卫面面相觑，最终都黯然地摇了摇头。他们是禁军精锐，习的是战阵杀伐，懂的是弓马器械，对于医道，尤其是这种诡异的伤势和感染，一无所知。
绝望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蔓延。
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就在吴远亮几乎要放弃之时，他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了那个沉睡的婴儿。
吞噬……
净化……
一个疯狂而亵渎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蔓，悄然爬上他的心间。
这“孽苗”能吞噬那恐怖的绿雾和孽生体……那它……是否能吞噬婉荷伤口中的……污染和病灶？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恶心与抗拒！用那种恐怖的力量来“治疗”？这简直是……
可是……看着婉荷越来越微弱的呼吸，看着那不断渗出的诡异脓血……
赌一把？
用未知的恐怖，去对抗确定的死亡？
吴远亮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独眼之中，挣扎与决绝疯狂交织。
最终，他猛地一咬牙。
“把……把祂抱过来。”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负。
“将军？！”手下们骇然失色，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执行命令！”吴远亮低吼，独眼中布满血丝，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抱着婴儿的卫士脸色惨白，手抖得厉害，但在吴远亮杀人般的目光逼视下，还是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那个沉睡的婴儿抱到了婉荷身边。
所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握紧了手中的兵器，仿佛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再次出现的恐怖景象。
吴远亮深吸一口气，用破布包裹住手，极其小心地、轻轻地……将婴儿那只微凉的小手，触碰到了婉荷伤口旁滚烫的皮肤上。
什么都没有发生。
婴儿依旧沉睡，毫无反应。
就在吴远亮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放松，甚至涌起一丝荒谬的自嘲时——
异变陡生！
婉荷伤口处那些正在渗出的、带着绿意的脓血，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竟然不再外流，而是……逆向朝着婴儿指尖触碰的位置缓缓汇聚！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婴儿那青灰色的皮肤之下，那些暗红的血管纹路再次微微亮起，如同细密的蛛网，缓缓蔓延至祂的指尖！
一股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吸力，从婴儿指尖传来！
婉荷伤口处的污血、脓液，甚至一丝丝肉眼可见的灰绿色病气，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拉扯，开始一丝丝、一缕缕地……被吸入婴儿的指尖！
“呃……”昏迷中的婉荷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吟，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但那潮红的脸色，似乎……褪去了一丝？
有效？！
吴远亮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腔！他死死盯着那诡异的“治疗”过程，大气都不敢喘。
然而，这过程仅仅持续了不到三息！
婴儿眉心那道暗红印记猛地一闪！
那股吸力骤然变得狂暴起来！不再仅限于伤口处的污秽，而是开始疯狂掠夺婉荷体内本已微弱的生机！她的血肉精华，她的魂魄本源！
婉荷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皮肤失去光泽，呼吸瞬间变得微弱如游丝！
它不是在治疗！它是在无差别地吞噬！吞噬一切可吞噬之物！
“停下！快停下！”吴远亮魂飞魄散，猛地伸手想要将婴儿拉开！
但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婴儿的瞬间——
婴儿那双燃烧着暗金血焰的眼睛，猛地再次睁开！
冰冷、暴虐、充满被蝼蚁打扰的不悦！
“滚——！”
那双重音色的呵斥再次直接轰入吴远亮的魂海！
轰！
吴远亮如遭重击，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砸在远处的碎石堆中，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独眼之中充满了惊骇与剧痛！
而那婴儿，在呵斥之后，似乎也耗尽了某种力量，眼中的火焰迅速熄灭，再次陷入沉睡，指尖的吸力也戛然而止。
一切又恢复了死寂。
只剩下婉荷如同被抽干了的破布娃娃般躺在地上，气息微弱到了极致，仿佛下一秒就会断绝，但伤口处那诡异的绿意和脓血，竟然……真的消失了？伤口虽然依旧狰狞，却呈现出一种失血的苍白，而非之前的污秽腐烂。
是治疗？还是……更彻底的掠夺？
吴远亮挣扎着爬起，顾不上自己的伤势，踉跄着扑到婉荷身边，探她的鼻息。
还有一丝气。
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但确实……还活着。
他又看向那再次沉睡的婴儿，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恐惧、后怕、以及一丝……荒谬的庆幸。
这“孽苗”的力量，根本不受控制，危险至极。但似乎……在某种极限条件下，它那恐怖的吞噬本能，确实能够……“净化”污秽和病灶？虽然代价可能是被连带掠夺生机……
这是一把双刃剑，不，是一把随时会反噬其主的魔刃！
“将……将军……”手下们战战兢兢地围拢过来，看着婉荷那凄惨的模样，看着吐血受伤的吴远亮，眼中的恐惧几乎要满溢出来。
吴远亮沉默地撕下自己内衬相对干净的布条，重新为婉荷包扎伤口，动作缓慢而沉重。
他知道，经过刚才那一幕，手下们对这婴儿的恐惧已经达到了顶点。任何的安抚和命令，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信任的基石，已经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痕。
而更让他心悸的是，婉荷昏迷前那句呓语。
青木遗族……要来了？
他们会是援军，还是……另一批觊觎这“孽苗”的……猎食者？
前路，似乎比身后的深渊，更加黑暗莫测。
他抱起再次变得冰冷的婴儿，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呼吸，看着远处昏沉压抑、仿佛隐藏着无尽凶险的荒原。
活下去。
等。
陛下的诏令，此刻听起来，更像是一个残酷的诅咒。
但他别无选择。
“休息够了。”吴远亮的声音嘶哑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背上伤员，我们走。”
队伍再次沉默地启程，每个人的脚步都更加沉重，仿佛拖着无形的镣铐。
而在他们离开后不久，那处他们曾经取水、爆发冲突的溪流边，空气微微扭曲，一道身着残破青色祭袍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浮现。
正是去而复返的青木圣女。
她冰冷的目光扫过现场残留的痕迹——碳化的手臂、挣扎的脚印、还有那一丝微弱却无法掩盖的、属于“孽苗”吞噬力量残留的波动。
她的目光最终投向吴远亮队伍消失的方向，绝美的容颜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指尖，轻轻摩挲着龙首木杖上一道细微的裂痕。
“……果然……苏醒了……”
“……比预计……更快……”
“……‘钥匙’……已开始……转动……”
“……必须……在‘他们’……之前……找到……”
她低声自语，身形再次缓缓融入风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