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通往地狱的入口，比想象中更不起眼。
它藏在一片被巨型、肉质化的蕨类植物覆盖的岩壁之后，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伤疤。一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钢铁招牌歪斜地挂在入口上方，上面的字迹早已被岁月和酸雨腐蚀得模糊不清，但零依然能辨认出那几个扭曲的字母——【天穹生物科技-盖亚之心深层勘探-03号升降平台】。
“就是这里了。”灰鸦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醒什么沉睡的东西。她用战术手电的光柱扫过入口内部。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垂直井道，直径超过三十米，曾经承载巨型升降梯的轨道像两条死去的钢铁巨蛇，沿着井壁蜿蜒向下，消失在浓稠的黑暗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像是金属和蘑菇混合在一起的潮湿霉味。
“绳索够长，但……”灰鸦检查了一下固定在岩壁上的最后一个安全锚点，眉头紧锁，“这下面是什么情况，没人知道。能量探测仪已经废了，我们等于是在摸黑走路。”
零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手，触摸着那冰冷的、刻着“天穹”字样的金属。一种奇异的电流从指尖传来，不是物理上的电，而是某种信息流的共鸣。他仿佛能看到许多年前，穿着白色研究服的人们在这里忙碌，脸上带着对未来的狂热与期冀。
然后，那画面破碎了，变成了惊恐的尖叫和飞溅的血液。
【他们在挖掘自己的坟墓，却以为是在叩响天堂的大门。】暴君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带着一丝嘲弄的怀念，【人类总是如此。】
零收回手，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些幻象驱散。他看向灰鸦，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准备好了。”
灰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确认他不是在逞强，这才点了点头。两人将登山绳索娴熟地扣在腰间的安全带上，戴上带有过滤功能的面罩，一前一后，开始向那无尽的深渊垂直降下。
黑暗，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吞没了他们。唯一的光源，是两人头盔上的探照灯，但那两道苍白的光柱，也只能刺穿十几米的黑暗，更深处，依旧是化不开的浓墨。
下降的过程，寂静得令人发疯。只有绳索与金属扣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和他们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井壁上布满了粘稠的、暗绿色的苔藓，偶尔能看到一些畸形的、像是蜘蛛和蝎子结合体的生物在岩缝中一闪而过，但它们似乎对这两个从天而降的入侵者不感兴趣。
大约下降了三百米后，井道豁然开朗。他们进入了一个巨大的、如同地下溶洞般的天然空腔。这里不再是人工开凿的痕迹，而是与地底的天然洞穴连接在了一起。
也正是在这里，他们看到了那副足以让任何废土老兵都头皮发麻的景象。
整个洞穴的岩壁、地面、甚至穹顶，都被一层巨大的、活物般的菌毯所覆盖。那菌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珍珠母贝般的七彩光泽，并且在有规律地、缓慢地脉动着，像一颗巨大的、正在呼吸的心脏。在菌毯之上，生长着无数朵巨大的、如同莲花般的真菌。它们半开半合，花瓣晶莹剔透，内部的花蕊散发着柔和的、蓝紫色的生物光，将整个洞穴映照得如梦似幻。
美得……令人窒息。
“噬脑真菌。”灰鸦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如同被冻结了一样，“我在公会最危险的生物档案里读到过……别呼吸！它们的花粉能直接攻击神经系统！”
话音未落，那些巨大的菌类“莲花”仿佛感受到了他们的存在，开始缓缓绽放。一片片晶莹的“花瓣”舒展开来，从花蕊中，喷涌出亿万点闪烁着磷光的、如同星尘般的孢子。
一瞬间，整个洞穴都变成了一片光的海洋，一片由致命孢子构成的、绚烂的银河。
“快！屏住呼吸！我们冲过去！”灰鸦急喝一声，加快了下降的速度。
但已经太迟了。这里的孢子浓度太高了，高到足以穿透他们面罩上最精密的过滤层。零只觉得鼻腔一凉，一股带着甜腻花香的、冰冷的气息，已经钻进了他的肺里。
世界，开始融化。
首先是声音。绳索摩擦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模糊的、遥远的嬉笑声，像是……孩子在玩耍。
然后是视觉。眼前那片致命而美丽的孢子星河开始扭曲、旋转，最终变成了一片温暖的、柔和的阳光。他脚下不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而是变成了坚实的、铺着木地板的地面。
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窗明几净的房间里。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外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这里是……摇篮庇护所？
不，不对。不是那个阴暗、潮湿、充满了绝望气味的地下坟墓。这里的摇篮，干净、整洁，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食物的香气。
“零，你醒啦？快来吃饭吧，今天铁锤哥他们带回来了好多罐头呢！”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零的身体，僵住了。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让他不要回头。
但他还是缓缓地，转过了身。
阿芳就站在那里。穿着干净的衣服，脸上带着他记忆中最熟悉的、温暖的笑容。她的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
“你怎么了？傻站着干嘛呀？”她笑着，歪了歪头，“是不是睡糊涂了？”
零的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理智在疯狂地嘶吼，告诉他这是假的，是幻觉！阿芳已经死了，他亲眼看到的！
但他的情感，他的灵魂，却像一个快要渴死的人，贪婪地吮吸着眼前这致命的甘泉。他多想……多想这一切都是真的。
“你看你，脸色这么差。”阿芳放下肉汤，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想要触摸他的额头，“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别怕，都过去了。我们安全了。”
她的手，带着温暖的触感，即将碰到他的皮肤。
就在这一刻，零的精神世界里，一个身影凭空出现。
他与零长得一模一样，穿着同样的作战服，但他的脸上，挂着一抹冰冷的、如同在欣赏舞台剧般的微笑。
是暴君。
他不再只是一个声音，而是在零的精神世界里，凝聚出了一个清晰无比的、真实的倒影。
【多么美妙的陷阱。】暴君环顾着这个由零的记忆和渴望构筑成的“安全屋”，发出一声赞叹，【它没有给你制造恐惧，而是给了你最渴望的东西。它不是在攻击你的意志，而是在瓦解你的斗志。你看，容器，这就是你那可悲的‘人性’，最大的弱点。】
零没有理会他，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阿芳”的脸，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我们……真的安全了吗？”零的声音嘶哑地问。
“当然啦。”阿芳的笑容依旧灿烂，“你救了我们呀。你一个人，挡住了所有的怪物。你是我们的英雄。”
英雄？
这个词，像一根针，刺进了零的心脏。他不是英雄，他只是一个唯一的幸存者。他没有救任何人。
【看她的眼睛。】暴君的声音带着一丝引导的意味，【仔细看。】
零的目光，聚焦在阿芳那双明亮的眼睛上。在那眼瞳的深处，他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些不属于她的东西。那是一闪而过的、如同菌丝网络般的、七彩的倒影。
“你……”零后退了一步，身体因为恐惧和痛苦而颤抖，“你不是她。”
阿芳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然后，那笑容开始变得……诡异。她的嘴角，以一个非人的角度，向上咧开，一直咧到了耳根。
“我怎么不是她呢？”“她”的声音，变成了无数个声音的重叠，尖锐而刺耳，“我就是你的渴望，我就是你的悔恨。你不是想救我吗？你不是想成为英雄吗？留下来啊……留在这里，你就是英雄了。所有人都活着，多好啊……”
周围的场景开始剥落。干净的墙壁上渗出了血液，温暖的阳光变成了不祥的红月之光。铁锤、獠牙、陈伯……所有在庇护所死去的人，都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们面无表情，空洞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零。
“留下来。”
“留下来。”
“你抛弃了我们……”
无数的声音，像潮水般涌入零的大脑，撕扯着他的理智。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拼命守护的东西。】暴君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零的身边，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一堆会拖累你的数据，一串会束缚你的代码。它们让你痛苦，让你脆弱。而我，可以帮你删除它们。】
他伸出手，轻轻按在零的太阳穴上。
【只要你同意。我可以切断你和这些无用情感的连接。你将不再痛苦，不再迷茫。你只会剩下最纯粹的力量和理性。接受吧，这是进化。】
冰冷的、充满诱惑的力量，开始顺着他的指尖，渗入零的意识深处。零感觉自己的记忆，那些关于摇篮的、温暖的、痛苦的记忆，正在变得模糊、褪色……
他快要撑不住了。也许，暴君是对的。忘掉这一切，就不会再痛了。
“零——！”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沉沦的瞬间，一声撕心裂肺的、带着剧烈痛楚的嘶吼，如同惊雷，炸穿了整个虚假的幻境！
那不是记忆中的声音。那个声音，充满了现实的、粗粝的质感！
是灰鸦！
幻象的世界，剧烈地晃动起来。眼前的阿芳和所有死者的身影，都出现了无数道裂痕，就像一面即将破碎的镜子。
在现实世界中，灰鸦的情况岌岌可危。她的精神同样受到了攻击，眼前出现了她病重的弟弟阿明，哭着问她为什么还不回家。但她毕竟是拾荒者公会的顶级精英，意志力远超常人。她狠狠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剧痛让她在幻觉中维持了一丝清明。
她看到零就悬挂在她下方不远处，像一个木偶般一动不动，双眼无神，脸上流着泪，嘴里喃喃地念着“对不起”。
她知道，他陷得比她更深！
情急之下，灰鸦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她没有去攻击那些真菌，而是从腰间拔出了那把零送给她的、属于“刀子”的战术短刀，毫不犹豫地，狠狠扎进了自己的大腿！
“呃啊！”
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从幻觉的泥沼中挣脱出来！视野恢复了清明！她忍着剧痛，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零的方向，吼出了那个名字！
“零——！”
这一声呼喊，灌注了她全部的意志和力量，成为了刺破零精神牢笼的唯一利刃。
幻象世界里，零猛地一震。他看向暴君，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不……”零抬起手，狠狠地推开了暴君的手指，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我的痛苦，我的悔恨……这些东西，才是我！你休想拿走！”
他不再看那些破碎的幻影，而是转身，朝着那声呼喊传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轰——！
整个幻象世界，彻底崩塌！
零的意识，如同被从万米高空抛下，猛地砸回了自己的身体。眼前依旧是那片绚烂而致命的孢子银河，耳边是灰鸦因为剧痛而发出的、压抑的喘息声。
他看到灰鸦大腿上插着的短刀，看到她苍白的脸色，瞳孔骤然收缩。
“灰鸦！”
“少废话！”灰鸦咬着牙，吼道，“这些鬼东西在我们的脑子里！物理攻击可能没用！”
脑子里……
零的目光，扫过那些依旧在脉动的巨大菌株。它们是一个集体……一个意识网络。
既然它们能入侵我的精神，那……我为什么不能？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他闭上眼睛，不再去抵抗那股入侵的力量，反而主动放开了自己的精神防御，像一个向导，将那些试图污染他的精神丝线，全部引向了自己意识的最深处……
引向了那个正因为计划被打断而脸色冰冷的、暴君的倒影面前。
【你……】暴君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你不是想让我感受纯粹的理性吗？”零的意识体，发出了冰冷的咆哮，“那就让这些东西，也尝尝你的味道！”
下一秒，零将自己那庞大而混乱的精神力，混合着暴君那冰冷、充满毁灭和支配欲望的意志，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循着那些精神链接，狠狠地……反刺了回去！
“——吱！！！！！”
一声不属于这个维度的、刺破灵魂的尖啸，猛地在整个洞穴中炸响！
所有正在发光的噬脑真菌，在一瞬间，所有的光芒都熄灭了。那些晶莹剔透的“花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变黑、凋零。仿佛它们的集体意识，被注入了某种无法理解、无法承受的剧毒，导致整个网络瞬间脑死亡。
绚烂的孢子星河，化作了漫天飘落的黑色灰烬。
洞穴，重新被黑暗和寂静所笼罩。
零大口地喘着粗气，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要裂开一样。但他们……闯过来了。
这猩红巢穴的第一道门槛，他们用最惨烈的方式，迈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