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顶的井盖被推开的瞬间，自由的空气闻起来像铁锈和死亡。漫天星斗冰冷地俯瞰着大地，仿佛亿万颗漠然的玻璃眼珠。身后，“蜃楼”绿洲那座华美的建筑，此刻变成了一头被激怒的钢铁巨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无数探照灯的光柱如同神话中巨兽的触手，在漆黑的沙海上疯狂乱舞，最终，死死地钉在了他们二人身上。
白。一片刺眼的、无处可逃的惨白。
“跑！”
灰鸦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像一把被沙砾磨过的刀。她没有丝毫的犹豫，一把抓住零的手腕，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她的手很冷，但那份决绝，却像烙铁一样烫。两人连滚带爬地冲向不远处一块巨大的、被风蚀成蘑菇状的岩石后面。
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像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钢铁浪潮。履带碾压沙砾的嘎吱声，悬浮车引擎独特的嗡鸣声，轮胎撕裂地面的尖啸声……所有声音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末日废土的交响乐，而他们，就是那两个站在舞台中央，即将被碾碎的音符。
“这边！”灰鸦拉着零，绕过岩石。岩石的阴影后面，静静地趴着一头钢铁的野兽——一辆被改装得面目全非的沙地突击车。它的外壳坑坑洼洼，覆盖着伪装网和一层厚厚的沙尘，与周围的环境几乎融为一体。这是她的“乌鸦巢”，是她在沙漠里的另一条腿。
两人闪电般地钻进驾驶舱。没有车门，只有冰冷的防滚架。灰鸦一屁股坐上驾驶座，手指在一排花花绿绿的开关上闪电般地拂过。引擎在一声低沉的咆哮后被唤醒，车身剧烈地一震，像是从沉睡中苏醒的猛兽。
“抓紧了！”她低吼一声，甚至没给零系上安全带的时间。
突击车像一支出弦的箭，猛地窜了出去。巨大的推背力将零死死地按在冰冷的金属座椅上，他怀里的等离子核心因为剧烈的颠簸，发出一阵不祥的嗡鸣。
几乎就在他们冲出去的同一时间，数十道能量光束和实弹曳光弹，擦着他们的车尾，射入了他们刚才藏身的岩石。轰然巨响中，那块巨大的蘑菇岩被炸得粉碎，碎石和沙土像暴雨一样砸在车身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恐怖声响。
追兵到了。
零回头看去，只见十几辆各式各样的武装车辆，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群，从绿洲的方向蜂拥而出。最前面的是“蜃楼”的沙地巡逻队，他们的车辆速度最快，火力也最密集。紧随其后的是几辆厚重的、印有人类幸存者联盟徽记的装甲运兵车，它们像移动的堡垒，稳稳地推进。而在更远处，零甚至看到几个骑着畸变巨蜥的、身影扭曲的狂信徒，也加入了这场盛大的猎杀。
这是一张天罗地网。
“妈的，”灰鸦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一小片沙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全城的疯狗都出动了。”
【她说错了。】
暴君的声音，在零的脑海中平静地响起，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这不是疯狗，这是一场组织严密的协同围猎。你看左翼，联盟的重型车辆正在利用射程优势，逼迫我们向右侧的岩地区转向。而右翼，绿洲的轻型巡逻车正在加速，试图切断我们的前路，将我们包夹在岩地区。至于那些邪教徒……他们是清道夫，等着我们撞得粉身碎骨，去捡拾残骸。】
零的视野，仿佛被强行切换了模式。那些混乱的灯光和车辆，在他眼中，瞬间变成了一副清晰的、由箭头、虚线和预测轨迹构成的战术地图。每一个威胁，每一个陷阱，都以冰冷数据的形式，呈现在他的意识里。
“前面是‘碎石坡’！”灰鸦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绝望，“那里的地形太复杂，我们的速度会被拖慢，到时候就全完了！”
【她说对了，但只对了一半。】暴君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导师般的、居高临下的意味，【复杂的地形，对猎物是陷阱，但对一个优秀的猎手而言……是武器库。】
“方向盘给我。”零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灰鸦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在颠簸的车厢里，在明明灭灭的仪表盘光芒下，零的脸一半隐在阴影里，另一半则映着前方绝望的黑暗。他的眼神，是灰鸦从未见过的……一种混合了极致恐惧与极致冷静的诡异状态。
“你说什么？”
“我说，方向盘给我。”零重复了一遍，他的手，已经覆在了灰鸦紧握着方向盘的手上。他的手同样冰冷，却稳定得像一块岩石。
【告诉她，她的驾驶方式，是‘逃亡’。而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反杀’。】
“你的开法是在逃命，我们会死。”零几乎是逐字复述着暴君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换我来，我们……能活。”
灰鸦看着他的眼睛，在那双瞳孔深处，她看到了那个她熟悉的、脆弱的少年，正在一片冰冷的数据风暴中，痛苦地挣扎。但她也看到了另一种东西，一种她曾在竞技场上见过的、神明般的自信。
她只犹豫了不到一秒。
“疯子……”她低声骂了一句，却松开了手，身体向后一靠，将驾驶位完全让了出来。
零坐直身体，双手握住了方向盘。在他握住方向盘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变了。
【很好。第一课：永远不要走直线。】
突击车在他的操控下，猛地一个近乎九十度的甩尾，车轮在沙地上刨出两道深深的沟壑。整辆车几乎是横着，以一种违背物理常识的姿态，冲向了左侧一片看似平坦的沙丘。
追兵的火力网瞬间落空，数十道光束射向了他们原本应该在的位置。
【沙丘的背光面，是天然的掩体。利用它，规避远程锁定。】
零猛打方向盘，突击车咆哮着冲上沙丘的陡坡，车身几乎与地面垂直。在到达顶点的瞬间，他没有减速，反而将油门踩到了底！
“嗡——”
整辆车，从沙丘的顶端，飞了出去！
失重感瞬间攫住了两人。灰鸦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而零的眼中，却只有暴君为他计算出的、那条完美的抛物线。
“轰！”
突击车重重地落在沙丘的另一侧，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车架都发出了痛苦的呻吟。零没有丝毫停顿，借着下坠的势能，再次加速，沿着沙丘的阴影面，如同一道幽灵，向前疾驰。
追兵的视野，被沙丘完全阻断了。他们失去了目标，阵型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漂亮……”灰鸦睁开眼，看着后视镜里那些像没头苍蝇一样的光点，由衷地赞叹了一句。
【不要得意。他们正在重新部署无人机，三十秒后，我们就会再次暴露。现在，进入碎石坡。】
“什么？”灰鸦惊叫起来，“我们刚才不就是为了躲开那里吗？”
“闭嘴。”零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暴君那庞大的信息流里，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解释。
突击车一头扎进了那片乱石嶙峋的、如同巨兽骸骨般的区域。车速被迫降了下来，车身在狭窄的石缝间穿行，不断与岩壁发生刮擦，迸溅出耀眼的火花。
【左转，进入那个峡谷。】
“不行！”灰鸦失声喊道，“那是死路！我研究过地图，尽头是断崖！”
【死路，才是生路。】
零没有理会她的警告，猛地一拐，冲进了一条更加狭窄的峡谷。追兵们看到这一幕，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所有的车辆都放弃了包夹，径直朝着峡谷入口追来，试图来个瓮中捉鳖。
峡谷越来越窄，前方的道路，果然被一道深不见底的断崖所阻断。他们的车灯，只能照亮对面百米开外的、光秃秃的悬崖峭壁。
“我就说……”灰鸦的话还没说完，就彻底愣住了。
只见零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再次将油门踩死！
【看到那块风化的岩柱了吗？】暴君的声音冷静得像是在解说一场棋局，【它的底部，已经被风沙侵蚀了上千年，结构很不稳定。我们需要给它一点‘帮助’。】
“把那个给我。”零头也不回地伸出一只手。
“哪个？”
“蓝色的那个。”
灰鸦瞬间明白了过来。她颤抖着手，将那颗装着等离子核心的立方体，递给了零。
【计算完成。将核心输出功率调整到75%，手动解除三层安全锁，然后，把它扔出去。目标，岩柱底部偏左三十二度的结构薄弱点。你有三秒钟。】
零的左手依旧死死地把着方向盘，右手的手指，却在那颗立方体的触控面板上，跳起了死亡的舞蹈。一连串复杂的操作，在他手中行云流水般完成。立方体内部的蓝色光芒，开始变得极不稳定，疯狂闪烁起来。
突击车，距离断崖的边缘，只剩下不到五十米！
“扔！”
零怒吼一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颗已经变成烫手山芋的等离子核心，朝着暴君标示出的那个点，奋力扔了出去！
立方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幽蓝色的弧线，精准地砸进了岩柱的基座。
与此同时，零猛地一脚踩下刹车，同时将方向盘打死。
“吱——嘎——”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突击车以一个惊险的漂移，在距离悬崖不到半米的地方，堪堪停了下来，车头调转，正对着追兵涌来的方向。
紧随其后的“蜃楼”巡逻车，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们只看到前方的猎物突然停下，然后，就是一片足以烧穿视网膜的、耀眼的蓝白色光芒。
“轰隆隆隆——！！！”
等离子核心，并没有像暴君预言的那样，将方圆五公里汽化。它的能量，被精准地控制在了“过载”而非“爆炸”的临界点。失控的等离子流，像一把灼热的手术刀，瞬间融化了那根支撑了千百年的岩柱！
巨大的岩柱发出一声不甘的哀鸣，缓缓倾倒。紧接着，引发了连锁反应。
整片峡谷的崖壁，都开始崩塌！
成千上万吨的巨石，如同天崩地裂一般，朝着峡谷下方倾泻而去。最前面的几辆巡逻车，连同车里的驾驶员，瞬间就被拍成了铁饼，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后面的车辆紧急刹车，却引发了更恐怖的连环追尾。整个追击部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人为天灾，彻底吞噬、活埋。
烟尘弥漫，遮蔽了星光。整个世界，只剩下岩石崩塌的轰鸣，和金属被挤压的垂死呻吟。
零和灰鸦坐在车里，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一幕。峡谷，已经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由碎石和车辆残骸构成的、巨大的坟场。
“呕……”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直冲喉咙。零猛地推开车门，扑到地上，剧烈地干呕起来。他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他的眼前，依旧是暴君为他规划出的那条完美的抛物线，耳边，依旧回响着那些人被活埋前，最后的、绝望的惊呼。
他活下来了。以一种他自己都感到恐惧的方式。
灰鸦走下车，默默地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看着零的侧脸，那个不久前还因为见到死人而脸色发白的少年，此刻，却亲手制造了一座坟墓。他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被抽走了一部分。
【一场完美的教学。】暴君的声音，带着一丝满意的回味，【你正在学会如何思考，如何将一切都化为武器。这是进化的第一步。】
冰冷的系统提示，不合时宜地，再次浮现在零的脑海中。
【警告：与‘暴君’逻辑框架高度协同作战，自主意识边界模糊化。】
【‘侵蚀度’已提升至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