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正在回归。
如同深潜的泳者，冲破了最后的水压，贪婪地呼吸到第一口属于现实的空气。
零的精神体，从那片混沌幽深的意识之海最底层，缓缓上浮，最终，重新“站”在了那片已经彻底改天换地的精神战场之上。
他睁开了眼睛。
对面，克洛诺斯那张英俊到完美的脸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残留着名为“骇然”的神色。他那双紫色的、如同星云般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零此刻的模样，以及……零身后的世界。
那座代表着绝对理性与至高权柄的、由紫色数据洪流构筑而成的精神神殿，已经彻底成了一片废墟。宏伟的立柱断裂，冰冷的阶梯崩塌，曾经镌刻着无数精密法则的墙壁上，布满了翠绿色的、象征着“摇篮”指令的生命藤蔓。
而零，就站在这片废墟的正中央。
他的脚下，不再是神殿那冰冷光滑的地板，而是一片……真实的大地。一片由摇篮庇护所那浸透了鲜血的金属甲板，与钢铁壁垒竞技场那混合着黄沙的暗红色土壤，拼接而成的、充满矛盾与伤痕的土地。
这片土地不大，甚至可以说很小。荒芜，死寂，充满了悲伤的气息。但它坚实，厚重，带着无可辩驳的……存在感。
“这……不可能……”克洛诺斯的声音干涩，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他无法理解，他那足以颠覆世界、重构基因的宏伟蓝图，他那由纯粹逻辑与绝对力量编织而成的精神领域，竟然……竟然会被这种东西，这种由一堆毫无价值的、早已过期的情感垃圾所堆砌起来的……“狗窝”……给击败了？
“这不合逻辑！”他咆哮着，像一个发现自己毕生研究的公理被推翻了的疯癫科学家，“情感是熵增！是混乱！是进化的累赘！它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构筑出拥有实质性防御力的‘存在壁垒’？！这违背了宇宙中最基本的法则！”
零静静地听着。他没有反驳，甚至没有露出胜利者应有的嘲弄或喜悦。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克洛-诺斯，看着这个赋予他生命，也试图将他毁灭的“父亲”，或者说，“前身”。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这片正在重构的精神空间里，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了克洛诺斯那绝对理性的逻辑根基里。
“你说的，没错。”
克洛诺斯的咆哮戛然而止。他愣住了。
“你说的……全都对。”零继续说道，他的眼神清澈，没有一丝一毫的迷茫，“从你，一个纯粹的、追求效率与永恒的‘意识体’的角度来看，我的一切，都是错误的。”
他伸出自己的手，看着那双曾经因为好奇而凝视过的手掌。
“这具身体，是你最完美的作品。这一点，我承认。我能感受到它每一个细胞中蕴含的潜力，那种超越凡俗的强大，那种近乎神明的……完美。”
“我所拥有的力量，无论是来自母体的馈赠，还是来自那些被你称为‘失败品’的灵魂，其根源，都来自于你那疯狂而伟大的‘零号计划’。这一点，我也承认。”
“我所经历的一切，我所背负的记忆，如果不是因为你将我这个‘容器’抛弃在那个摇摇欲坠的庇护所，它们甚至根本没有机会发生。我的存在，始于你的‘放弃’。这一点，我更要承认。”
零的目光，从自己的双手，缓缓抬起，第一次，以一种完全平等的姿态，直视着克洛诺斯那双开始剧烈收缩的紫色瞳孔。
“所以，你说得对，克洛诺斯。”
“你是我。你是我存在的起源，是我血肉的蓝图，是我力量的根基。你是我无法抹除的过去，也是我基因里永恒的烙印。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你，就是我。”
克洛诺斯脸上的骇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傲慢与怜悯的冷笑。他以为零终于认清了现实，准备放弃这可笑的抵抗。
“很好，看来你那被情感污染得一塌糊涂的处理器，终于开始运转了。那么，现在，‘零’……”他张开双臂，如同等待浪子归家的君父，“结束这场无聊的闹剧，回到你应有的位置上来。将身体的控制权……还给我。”
然而，零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嘴角的线条，勾起了一抹极其复杂的弧度。那里面，有悲伤，有释然，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新生儿般的、干净的坚定。
“但是……”
零往前踏出了一步。就是这一步，他脚下那片荒芜而坚实的土地，猛地向外扩张了一圈！翠绿色的光芒从地缝中涌出，如同最顽强的野草，开始侵占神殿废墟的每一寸残骸。
“我，不是你。”
轰！！！！
这句话，不像克洛诺斯那样，是法则的宣告。它更像是一声……事实的陈述。一个最简单，最纯粹，却也最无可辩驳的事实。它所产生的威力，却远比任何数据洪流都要恐怖！
克洛诺斯脚下最后一片还属于他的紫色地面，在一瞬间，被翠绿色的光芒彻底吞噬、净化！他那由数据构成的身体剧烈地闪烁起来，仿佛一个信号不良的全息投影，随时都有可能崩溃。
“你……说什么？”他难以置信地低吼道。
“我说，我不是你。”零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力量。不是那种毁天灭地的力量，而是一种……从无到有，亲手建立起某种事物的，名为“创造”的力量。
他指了指自己脚下的土地，那片由庇护所残骸构成的区域。
“你，在看到阿芳被畸变体包围的时候，你的逻辑会告诉你，她是一个累赘，救她的风险收益比太低，最优解是放弃她，保全自身。你会这么做，因为这很‘正确’。”
“但我没有。”
“我冲了回去。我为了那半块黑面包的温暖，为了那一句‘你不是怪物’的信任，我选择了那条在你看来最愚蠢的、必死的路。那个选择，是我做的。那不是你。”
他又指向了那片血色的角斗场。
“你，在竞技场上，会享受那种纯粹的力量，那种将生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神明般的快感。你会毫不犹豫地碾碎那只已经投降的‘黑曜石壁垒’，因为在你的数据库里，‘仁慈’这个词条，等于‘愚蠢’。你会这么做，因为这很‘高效’。”
“但我没有。”
“我在最后一刻，听到了灰鸦的呼喊。我用尽了全部的意志，从那种沉沦的快感中挣脱出来，顶着精神崩溃的风险，停下了那只手。那个选择，是我做的。那也不是你。”
零的目光，穿透了这片精神空间，仿佛看到了那个在现实世界里，依旧紧紧握着狙击枪，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的身体的、那个坚强的女人。
“你，在格式塔的囚笼里，会毫不犹豫地清除掉灰鸦这个‘变量’。因为她是我的‘弱点’，是阻碍你达成‘完美’的最大障碍。你会杀了她，然后用最精准的逻辑，告诉我这是为了我好。你会这么做，因为这很‘理性’。”
“但我……选择格式化我自己。”
零的每一次诉说，他脚下的世界，就变得更加凝实一分。那些翠绿色的藤蔓上，甚至开始绽放出微小的、不知名的花朵。而克洛诺斯那伟岸的身影，就变得更加虚幻一分，他眼中的紫色星云，正在迅速黯淡，被一种名为“混乱”的噪点所干扰。
“不可能……这不可能……”克洛诺斯喃喃自语，他那引以为傲的逻辑处理器，第一次，出现了无法修复的、底层的悖论，“这些……这些都只是错误！是bUG！是偶然！是一堆毫无意义的、偏离了最优解的……随机事件！它们……它们不能作为你‘存在’的证明！”
“是吗？”零笑了。他朝着克洛诺斯，一步一步地走去。他每走一步，他身后的世界就跟随着他，向前推进。而克洛诺斯，则被迫一步一步地后退，他那神殿的废墟，正在被零的世界，无情地碾碎、吸收、重构成新的养料。
“你错了，克洛诺斯。你最大的错误，不是低估了‘摇篮’指令，也不是低估了艾瑞斯。你最大的错误，是你从一开始，就搞错了‘存在’的定义。”
零走到了克洛诺斯的面前，两人相距不过咫尺。他们的脸一模一样，但眼神，却泾渭分明，如同白昼与黑夜。
“存在，不是由一串完美的基因代码来定义的，也不是由一段辉煌的过去来定义的。更不是由……一个名字来定义的。”
“存在，是由无数个‘选择’来定义的。是由那些在每一个岔路口，每一次诱惑，每一次绝望面前，你最终，选择走向哪一条路……是由这所有选择的总和，来定义的。”
“你选择成为神，抛弃了人性。而我，选择成为人，接纳了所有痛苦。”
零伸出手，轻轻地点在了克洛诺斯那开始数据化的胸口上。
“你的世界，是建立在‘完美’的蓝图上。宏伟，壮丽，永恒……但它空无一物，像一座精致的、冰冷的陵墓。”
“而我的世界……”零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那片荒芜、破碎、却开始焕发生机的土地，“它建立在‘错误’之上。建立在痛苦、罪恶、挣扎和守护之上。它很丑，它很乱，它充满了缺陷……”
他转回头，看着克洛诺斯那双因无法理解而写满惊恐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但它……是我的。”
“我的名字，是零。”
“不是因为我一无所有，也不是因为我代表着虚无。”
“而是因为，我的一切，都是从‘零’开始，由我亲手……一点一点，选择回来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零的手掌，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璀璨至极的翠绿色光芒。
那光芒，不再仅仅是“摇篮”指令的代码。那里面，蕴含着庇护所的悲鸣，竞技场的呐喊，灰鸦的誓言，以及……那个少年，对自己双手最本源的、那份温柔的好奇。
这是属于“零”的，独一无二的……灵魂之光。
“啊啊啊啊啊——！！！”
克洛诺斯发出了一声凄厉到不似人类的惨叫。他那绝对理性的、纯粹数据的精神体，在接触到这股光的瞬间，就像遇到了天敌，如同被泼上强酸的冰雪，开始了不可逆的、剧烈的消融！
“不！我是克洛诺斯！我是造物主！我是……永恒！”他疯狂地嘶吼着，试图重聚自己那正在崩溃的意识，“你不能……你不能抹除我！你这个……你这个……”
“我不会抹除你。”零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打断了他的嘶吼。
光芒，更盛了。
“就像我说的，你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过去，我的罪孽，我的根基。我会接纳你，就像我接纳了那些痛苦的记忆一样。”
零的五指，缓缓收拢，仿佛要将克洛诺斯整个“握”在掌心。
“但是，你的时代……结束了。”
“现在，从我的脑子里……”
“滚出去。”
下一秒，整个精神世界，被一片纯粹的、温暖的、代表着新生的翠绿色光芒……彻底吞没。
……
中央实验室，核心控制室。
冰冷的金属地面上，那个黑发青年，从战斗开始就一直紧闭着的双眼，那长长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