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所的深处，没有光。
黑暗不是一张幕布，而是一种有重量、有质感的液体。它冰冷、粘稠，无孔不入地包裹着你，渗入你的皮肤，堵塞你的口鼻，让你感觉自己正被活生生地溺死在一片无声的深海里。
零就在这片深海中下沉。
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像一盏接触不良的、即将熄灭的灯泡。每一次闪烁，都是一次酷刑。清醒时，痛觉会像忠诚的狱卒一样，准时地将烧红的烙铁按遍他全身的每一寸神经。左手的碎骨在哀嚎，肌肉纤维在尖叫，就连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用一柄钝刀，迟缓地、费力地切割着他的胸膛。
而模糊时，那个声音就会回来。
【……分析当前状况：幸存者二名，均为伤员。女性个体，左膝枪伤，行动力受损约40%，但仍保有70%以上的远程作战能力。男性个体，也就是‘我们’，左手功能性报废，全身肌肉严重撕裂，能量储备低于5%，综合战斗力评估……可忽略不计。】
【……结论：当前组合为累赘。最佳方案：遗弃女性个体作为诱饵，吸引潜在威胁，为‘我们’争取至少三小时的黄金逃生窗口。此方案生存率可由17%提升至41%。】
那声音冰冷、理性，不带一丝情感，就像一台超级计算机在精密地计算着最优解。它不断地在零的脑海中回响，分析利弊，陈述事实，用一种无可辩驳的逻辑，诱惑着他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每一次，零都必须用尽全部的精神力量，才能将这个声音压下去。他像一个溺水者，死死抓住一块名为“人性”的浮木，哪怕这块浮木早已千疮百孔。
“撑住。”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将他从意识的漩涡中粗暴地拽了出来。是灰鸦。
零的身体，大半的重量都压在这个女人的肩膀上。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硝烟味、汗水味，还有一丝……血腥味。她的肩膀很瘦，但硬得像块石头，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步一步，艰难地在黑暗中挪动。
她的呼吸很平稳，脚步也很稳，除了偶尔因为左腿的伤势而出现的一丝微不可察的踉跄。她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屏蔽了所有不必要的情感，只执行着最核心的指令——前进，活下去。
“谢……”零的嘴唇干裂，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省点力气。”灰鸦打断了他，声音里没有丝毫温度，“你现在每说一个字，都在浪费你那点可怜的体力。”
他们走在一条狭长的金属通道里。这里似乎是研究所的维护通道，两侧布满了粗大的、早已停止运行的管道，上面凝结着一层湿滑的、散发着霉味的黏液。脚下是镂空的金属网格地板，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单调回响。声音在死寂的黑暗中传出很远，像死神敲响的丧钟。
零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他只能感觉到灰鸦的手臂像铁钳一样箍着他的腰，带着他机械地向前。他像一个提线木偶，所有的行动都依赖于身边的这个女人。
这份依赖，让他感到一丝短暂的温暖，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恐惧和自我厌恶。他知道，她之所以还带着他，不是因为同情，也不是因为信任。而是因为，他还有“利用价值”。
他是她的武器，一件威力巨大，但随时可能反噬主人的、不稳定的武器。
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从并肩的同伴，变成了一种……驯兽师和野兽的临时共生。一旦他失去了利用价值，或者那头野兽彻底失控，她会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又走了一段距离，灰鸦突然停了下来。
她将零靠在一面冰冷的墙壁上，自己则单膝跪地，剧烈地喘息起来。黑暗中，零能听到她压抑的、因剧痛而发出的闷哼。
“你……还好吗？”零忍不住问道。
【……愚蠢的问题。浪费能量，且毫无意义。】暴君的声音在他脑中冷冷地评价道。
灰鸦没有回答。她从战术背心上摸出一个小小的医疗包，借着零系统面板发出的微弱蓝光，她解开了自己左腿膝盖上那块被鲜血浸透的绷带。
伤口比想象的更严重。子弹虽然没有击碎骨头，但撕裂了大量的肌肉和肌腱，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因为感染而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血还在慢慢地往外渗。
她咬着牙，拿出消毒喷雾，对着伤口猛地喷了下去。
“嘶……”
剧烈的刺痛让她浑身一颤，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但她的手没有丝毫抖动，依旧冷静地清理着伤口，然后用新的绷带，一圈一圈，用一种专业的、近乎于残忍的力度，紧紧地包扎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才靠着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疲惫，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写在了她的脸上。
零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里五味杂陈。他想帮忙，却发现自己连站都站不稳。这种无力感，比身体的疼痛更让他难受。
【……看到了吗？她就是你的‘人性’所带来的拖累。如果不是为了她，你根本不会受伤。如果不是她，你现在已经在这座研究所里获得了你想要的一切。】
“闭嘴！”零在心里咆哮。
“你说什么？”灰鸦敏锐地抬起头，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没……没什么。”零狼狈地移开视线。
灰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追问。她知道这个少年正在经历着某种可怕的内心斗争，但她没兴趣，也没精力去当一个心理医生。她拧开水壶，喝了一小口，然后递给零。
“喝点。我们最多再休息五分钟。”
零接过水壶，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丝。就在他准备将水壶还给灰鸦的时候，他的动作，和灰鸦的动作，同时僵住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
死寂，被打破了。
一种声音，从他们来时的方向，遥遥地传来。那不是畸变体的嘶吼，也不是机械的轰鸣。那是一种……吟唱。
“……嗡……嗡……嗡……”
声音很低，很模糊，像是一群苍蝇在远处盘旋。但仔细听，又能分辨出那是由无数个不同的人声汇合而成的，带着一种诡异的、狂热的节奏感。那声音仿佛拥有穿透性，无视了厚重的墙壁和金属，直接在他们的脑海深处响起。
“那是什么？”零的声音有些发颤。
灰鸦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比墙壁还要苍白。她的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比面对“清道夫”时还要深刻的……忌惮与厌恶。
“血肉福音会。”
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不等零发问，灰鸦猛地站了起来，膝盖的剧痛让她身体晃了一下，但她毫不在意。她一把抓住零的胳膊，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拖向旁边一处更加黑暗的凹陷——那似乎是一个被拆掉了设备的配电室。
“闭嘴，别出声，收起你的系统面板！”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耳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紧迫感。
零被她推进了配电室的角落，后背重重地撞在满是灰尘的电箱上，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灰鸦紧随其后，将自己娇小的身体挤了进来，然后从外面拉过一块破损的金属板，勉强挡住了入口。
狭小的空间里，两人几乎是紧贴在一起。零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急促的心跳，和身上传来的、微微的颤抖。
她……在害怕。
这个发现，让零的心也沉到了谷底。能让灰鸦都感到害怕的东西，那该是何等的恐怖？
“……血肉归于根源……精神融入洪流……”
那诡异的吟唱声，越来越近了。伴随着吟唱声的，还有“沙沙”的脚步声，以及金属杖与地面碰撞发出的、有节奏的“笃、笃”声。
很快，一抹摇曳的、昏黄的光亮，从通道的拐角处透了出来。
透过金属板的缝隙，零看到了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那是一支队伍。一支由大概二三十人组成的、如同鬼魅般的队伍。
他们都穿着破旧的、暗红色的长袍，袍子上用某种黑色的颜料，绘制着扭曲的、像是血管和神经纠缠在一起的诡异符号。每个人的脸上，都戴着一个用骨头和皮革制成的、简陋而狰狞的面具。
他们手里提着老式的、用油脂燃烧的提灯，昏黄的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群正在狂舞的恶鬼。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人。他没有戴面具，露出一张布满了仪式性伤疤的、狂热到扭曲的脸。他的双眼，被两条缝合的疤痕所取代，似乎是自愿放弃了视觉。他手中拄着一根由某种生物的脊椎骨制成的长杖，长杖的顶端，镶嵌着一颗还在微微搏动的、不知名生物的心脏。
“神圣的波动……就是从这里传出的。”
那个瞎眼的领头者停下了脚步，他的位置，距离零和灰鸦的藏身之处，不超过二十米。他用那张没有眼睛的脸，“环视”着四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种如痴如醉的、病态的狂喜。
“啊……我闻到了！多么纯粹、多么强大的气息！这是‘始祖’的恩赐！是‘进化’的福音！”
他身后的一众教徒，闻言也变得激动起来，吟唱声陡然高亢了许多。
“赞美根源！”
“进化永生！”
零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始祖？他们说的是我吗？是那场战斗……是“暴君”的力量，把这些疯子吸引过来的？
【……一群被低级信息素污染了感官的原始生物。】暴君的声音冷漠地评价道，【他们的崇拜，毫无价值。】
灰鸦死死地捂住了零的嘴，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腰间的匕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像一头准备发动致命一击的雌豹。
那个瞎眼的领头者，被教徒们称为“先知”的人，拄着骨杖，缓缓地走到了“清道夫”那巨大的残骸前。
他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在那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如同抚摸情人般，温柔地、缱绻地划过。
“看啊……我的孩子们……看这完美的杰作！”先知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乎于情色的迷恋，“血肉与钢铁的结合，多么伟大的造物！但是……它死了。被一种……更高级、更纯粹的力量，从‘根源’的层面上，彻底抹除了。”
他将手指凑到鼻尖，深深地嗅了一下，脸上的狂热更盛。
“是的……是的！就在这里！那位无上的存在，降临过！祂净化了这个不完美的‘赝品’，将它的力量……回归到了自己的体内！这是一场神圣的‘回收’！一场伟大的‘吞噬’！”
先知张开双臂，发出了梦呓般的宣告：“我们来晚了……错过了觐见‘始祖’真容的荣光。但是！祂的气息，还残留在这里！这片空间，已经被祂的神力所浸染！这里……是圣地！”
“圣地！圣地！”
所有的教徒都陷入了癫狂，他们跪倒在地，用一种五体投地的姿势，狂热地亲吻着冰冷的、沾满了污秽的地面。
零和灰鸦躲在黑暗中，看着这群疯子如同上演着一出荒诞的戏剧，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群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他们是披着人皮的、对力量和进化产生了扭曲信仰的……怪物。
“搜！”
先知猛地将骨杖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闷响。那颗跳动的心脏，光芒大盛。
“仔仔细细地搜！‘始祖’或许在这里留下了什么神谕，或许……还有其他的‘赝品’，在等待着我们的净化！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用你们的血肉，去感受这片圣地中残留的神恩！”
“遵命！先知！”
教徒们应声而起，像一群被惊扰的鬣狗，四散开来。他们提着提灯，开始在这片区域进行地毯式的搜索。他们的动作毫无章法，却带着一种疯子特有的偏执，用手里的武器，敲打着每一寸墙壁，翻开每一块碎石。
光影，开始在通道中疯狂地晃动。
零的心跳，随着那些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敲击声，不断加速。
完了。
这个念头，不可抑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和灰鸦都是重伤员，根本不可能从这群疯子的包围中突围。而被他们发现的下场……零不敢想象。
他看向身旁的灰鸦，却发现她的眼神异常的冷静。那是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属于顶级掠食者的冷静。她已经做好了死战的准备。
一个提着灯的教徒，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他的脚步很慢，一边走，一边用手里的弯刀，神经质地在墙壁上刮擦，发出一连串刺耳的“滋啦”声。
十米……
五米……
三米……
零甚至能看清他面具下那双浑浊而狂热的眼睛。
【……准备战斗。】暴君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你的身体还能压榨出最后一次攻击的能量。目标，对方的颈动脉。成功率，92%。然后，夺取他的武器和光源，利用黑暗作为掩护……】
零的右手，不受控制地微微抬起，五指蜷缩，摆出了一个随时可以发动致命一击的爪形。
不！他不能再使用那个力量了！侵蚀度每增加1%，都是在向自己的坟墓，迈进一大步！
就在那个教徒即将走到他们藏身的金属板前时，他突然停住了。
零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那个教徒并没有发现他们。他只是抬起头，看向了配电室上方的一根通风管道，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嗯？”
几乎在同一时间，那个站在清道夫残骸旁的先知，也猛地“看”向了同一个方向。
“……不对。”
先知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这股气息……不是‘始祖’的。它……很陈旧，很微弱，充满了……腐朽和……饥饿……”
他的话音未落。
“嘎吱——！！”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猛地从那根通风管道里传来！
下一秒，那根看似坚固的合金管道，如同被一双无形的巨手从内部撕裂一般，轰然炸开！
无数的铁锈、灰尘和不知名的黏液，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那个站在下方的教徒，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一个从天而降的、巨大的黑色影子，瞬间扑倒在地！
“咔嚓！”
清脆的骨骼碎裂声，在死寂的通道中，显得异常刺耳。
提灯翻滚出去，昏黄的火光，照亮了那只不速之客的真容。
那是一头……零从未见过的畸变体。
它像一只被剥了皮的巨型螳螂，体长超过三米，全身覆盖着暗紫色的、如同角质层般的肌肉组织，上面布满了不断搏动的、恶心的血管。它的前肢，是两柄长达一米半的、如同镰刀般的骨刃，上面还挂着那个倒霉教徒的碎肉和内脏。
它的头颅很小，几乎完全由一颗巨大的、布满了无数细小复眼的眼球构成。此刻，那颗巨大的眼球，正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一群食物。
“……是‘潜伏者’！”一个教徒发出了惊恐的尖叫，“是研究所里残存的‘守卫’！”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而那个被扑倒的教徒，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被那头名为“潜伏者”的怪物，用骨刃轻松地肢解、剖开，然后，怪物低下头，贪婪地、大口地啃食起他还温热的内脏。
“噗嗤、噗嗤”的咀嚼声，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冲天的暴怒。
“亵渎！”
先知的脸上，因为狂怒而变得极度扭曲。
“这只卑贱的野兽！竟敢在‘始祖’的圣地，吞食祂的信徒！这是对神最大的亵渎！”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骨杖，杖顶的心脏，爆发出妖异的红光。
“杀了它！用它的血，来洗刷这片被玷污的圣地！！”
“吼——！”
所有的教徒，瞬间从对畸变体的崇拜，切换到了对亵渎者的狂怒。他们举起手中各式各样的、由废品改造而成的武器，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朝着那只正在进食的“潜伏者”，悍不畏死地……冲了上去！
一场混战，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躲在黑暗角落里的零和灰鸦，呆呆地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大脑一片空白。
他们……得救了？
被另一群……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