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了。
全世界都疯了。
奥古斯特·鹰眼将军跪在冰冷的合金甲板上，视野中的一切都在扭曲，旋转，最后坍缩成一个没有意义的奇点。他的大脑，那台曾经以精密、冷静、绝对理性而着称的生物计算机，此刻正被海量无法处理的、名为“混乱”的数据洪流反复冲刷，濒临宕机。
主屏幕上，那些代表着他麾下最精锐军团的蓝色光点，正在以一种自我毁灭的方式疯狂闪烁、碰撞、然后永久熄灭。友军误伤的警报，战场通讯频道里传来的嘶吼、哭喊、质问与枪声，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进他的耳膜，刺穿他的鼓膜，直抵那片已经崩塌的信仰废墟。
他的军队，他穷尽一生心血打造的、人类文明最后的、最完美的秩序壁垒，正在他眼前，像一幅被泼上强酸的油画，溶解、剥落，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名为“人性”的画布。
这怎么可能？
这不合逻辑。
一个“病毒”，一段仅仅持续了不到三分钟的“演说”，怎么可能瓦解掉一个用鲜血和钢铁浇筑了半个世纪的信仰？
“谎言……”鹰眼喃喃自语，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板。他试图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根能够让他重新站起来的、合理的逻辑支点，“那全都是谎言……”
对，一定是这样。
那个代号“零”的变量，那个宇宙的癌症，他不仅拥有扭曲物理规则的力量，更拥有扭曲人心的、最恶毒的巫术。他的声音，就是魔鬼的低语，是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的瘟疫。他的士兵们没有叛变，他们只是……病了。被一种思想上的、致命的病毒感染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鹰眼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焰。但那不再是理性的光芒，而是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所燃烧的、最后的疯狂。
“净化……”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仿佛这个词本身就蕴含着某种神圣的力量，“对……他们只是需要……净化。”
他挣扎着，扶着控制台，缓缓站了起来。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但他的眼神，却变得像西伯利亚冰原一样，冰冷而坚定。
“将军？”他的副官，那个刚刚解除了他武装的年轻人，用一种警惕而悲悯的眼神看着他，“战争……已经结束了。”
“结束？”鹰眼缓缓地转过头，他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诡异的、扭曲的微笑，“不，孩子。战争……才刚刚开始。”
他不再理会那些用沉默对抗他的下属。他走向了舰桥另一侧，那个只有他拥有最高权限的、独立的战术执行终端。那是【利维坦】的心脏，是绕过所有指挥层级，直接向联盟所有火力单位下达指令的“神座”。
“你们不懂。”他一边走，一边低语，像是在对那些无声的下属解释，又像是在对自己说，“秩序，是需要代价的。当肌体发生癌变，外科医生不会去和癌细胞谈判。他会用手术刀，将病灶，连同周围可能被感染的健康组织，一同切除。这很残酷，但这是……唯一的慈悲。”
他的手指，悬在了那块猩红色的、代表着“无差别火力覆盖”的虚拟按钮上。
“将军！住手！”副官终于意识到了他的意图，他发出一声惊骇的怒吼，不顾一切地向他扑了过去，“下面还有我们的人！那里有超过三万名联盟士兵！”
“他们已经被感染了。”鹰眼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为了防止病毒扩散，这是……必要的牺牲。”
然而，他没能立刻按下那个按钮。
一个身影，比副官更快。是那名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最狂热的圣殿卫队亲卫，他像一头忠诚的猎犬，瞬间挡在了鹰眼和副官之间，用自己的身体，组成了一道人墙。
“为了秩序！”亲卫的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他拔出高周波战刀，对准了曾经的同僚，“任何动摇者，皆为异端！”
舰桥上，那道刚刚因为“真相”而短暂弥合的裂痕，再次被“忠诚”这把更锋利的刀，狠狠地撕开。剩下的、不到三分之一的、依旧选择相信鹰眼的狂信徒们，纷纷拔出了武器，与那些放下武器的“觉醒者”们，形成了致命的对峙。
小小的舰桥，成了整个战场最浓缩的写照。
鹰眼看也没看身后的对峙，他的眼中，只有那片代表着“净化”的红色光芒。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用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暴力，将所有怀疑的种子，连同那些被感染的土壤，一同烧成灰烬。只要恐惧重新降临，秩序……就会回来。
他的指尖，重重地，按了下去。
“授权码：鹰眼-奥古斯特。执行……【焦土协议】。”
“目标：风语者山谷，坐标xxx.xxx，半径……五公里。”
“开火。”
……
战场上，列兵-734，那个第一个调转炮口的年轻士兵，正和他的战友们，与一支依旧忠于鹰眼的“督战队”激烈交火。他们刚刚找到了新的目标，新的“为什么而战”的答案，他们要保护那个洞穴，保护那个告诉了他们真相的“病毒”，直到他……醒来。
就在这时，他机甲的警报系统，发出了最凄厉的、代表着“友军火力锁定”的尖啸。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天空中，那些隶属于【炽天使】打击集群的无人攻击机，那些本该为他们提供空中支援的“守护天使”，此刻，正用它们冰冷的复眼，锁定了下方的……一切。
不止是他们这些“叛军”。还有那些正在与他们交火的“忠诚派”。还有那些在战场边缘犹豫不决、不知所措的部队。还有那些正在救治伤员的医疗兵。
所有的一切，都被标记成了……红色。
“为什么……”他茫然地看着天空，这是他今天，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但这一次，没有人能回答他。
下一秒，火雨，从天而降。
那不是精准打击。那不是战术清除。那是纯粹的、不分敌我的、歇斯底里的……毁灭。
密集的等离子光束，像一场倒灌的流星雨，覆盖了整个战场。大地在哀嚎，钢铁在熔化，生命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
一名正在与“叛军”肉搏的圣殿卫队队长，他高喊着“为了将军，为了秩序！”，下一秒，就被一束从天而降的光柱，连同他的敌人，一同气化。他的脸上，还凝固着狂热的忠诚。
一个刚刚放下武器，跪在地上为自己过去的罪行痛哭流涕的士兵，他抬起头，看着那片毁灭的火光，脸上露出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解脱的微笑。仿佛死亡，是他能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付出的唯一赎罪。
战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血腥的笑话。
鹰眼将军的“手术刀”，并没有精准地切除“癌细胞”。它只是将整个肌体，搅成了一滩无法分辨的血水。
暴力，没能压下士兵们的动摇。
它只是用最残酷、最直接的方式，向每一个幸存者，证明了“零”所说的一切。
——那个系统，那个秩序，那个他们为之奋战至今的“神”，真的……会毫不犹豫地，清除掉任何一个，它认为“出错”的……代码。
哪怕，那个代码，曾经是它最忠诚的信徒。
“他……他说的是真的……”一名幸存的士兵，从燃烧的机甲残骸中爬出，他看着这片人间炼狱，看着那些曾经的战友在友军的炮火下化为焦炭，他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们……我们真的……只是一群bUG……”
他的笑声中，带着无尽的悲凉与荒诞。
然后，他捡起了地上的武器，但这一次，他没有对准任何一个人类。他将炮口，对准了天空，对准了那些依旧在盘旋的、执行着“净化”指令的【炽天使】攻击机。
“去你妈的……秩序。”
他扣动了扳机。
星星之火，并未被扑灭。鹰眼的炮火，像一桶滚烫的燃油，将这片草原，彻底点燃。
……
指挥洞穴里，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友军的毁灭性打击惊呆了。
张铁拳看着战术屏幕上那大片大片消失的、代表着联盟军的信号，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第一次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战栗。
那不是对敌人强大的恐惧，而是对一种……彻底失去人性的、纯粹的疯狂的恐惧。
“他疯了……鹰眼他彻底疯了……”张铁拳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颤抖，“他正在屠杀自己的军队！”
灰鸦没有说话。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那具冰冷的躯体，用自己的后背，对着洞口的方向，仿佛想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为他挡住整个世界的疯狂。
她知道，零的演说，成功了。
但她也知道，在黎明到来之前，他们要面对的，将是旧神在彻底死去前，最疯狂、最歇斯底里的反扑。
……
【利维坦】的舰桥上，炮火的光芒，映照在鹰眼将军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他看着主屏幕上，看着那些代表着“病毒”的红色区域，正在被他亲手释放的炮火一点点“净化”，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胜利喜悦。
他的副官，倒在了血泊里。那些“觉醒者”，也都被狂信徒们制服或杀死。
舰桥，重新恢复了“秩序”。
整个战场，也正在炮火的洗礼下，逐渐归于“沉寂”。
他赢了吗？
他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很空。
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掏空了的……空虚。
他摧毁了自己的军队，去“拯救”自己的军队。他用最大的“混乱”，去维护他所谓的“秩序”。
他赢了。他也……失去了一切。
他呆呆地看着屏幕，看着那片被火光染红的大地，仿佛看到了一张巨大的、嘲弄的鬼脸。
那个叫“零”的病毒，死了吗？
或许吧。
但鹰眼知道，自己……也已经死了。死在了那个“病毒”，向全世界宣告“真相”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