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屈者”六轮重型突击车，像一只疲惫的黑色甲虫，在无垠的灰色荒原上爬行。它的正式番号是“变量联盟-东三区-后勤保障特遣队-04号”，但车组的弟兄们更喜欢称呼自己为“不被遗忘者”——一个带着几分黑色幽默，又透着一丝悲壮自豪的名字。
他们的任务，就是确保在这位新王建立的秩序下，没有人再会被遗忘。无论是曾经的壁垒公民，还是挣扎在废土边缘的野小子。
车队的指挥官，是何山。一个四十出头，满脸风霜的男人。他曾经是张铁拳麾下最得力的士官长，一个将联盟条令刻进骨子里的老兵。他的人生信条，由坐标、命令和百分百的执行率构成。但现在，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界了。
“头儿，还有十分钟。”驾驶位上，一个叫“猴子”的年轻士兵低声报告。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全息导航界面。那上面，一个由“神盾”系统直接提供的、绝不可能出错的绿色光点，正在与他们车头的方向标缓缓重合。“神盾在上，这次的任务点可真够偏的，叫什么……‘希望角’？这年头，也只有没在废土上死够十次的人，才敢取这么奢侈的名字。”
“少废话。”何山没有回头，他的目光穿过布满灰尘的防弹玻璃，凝视着地平线。那里，除了一成不变的灰色，什么也没有。“检查武器系统，保持一级戒备。命令里说，‘希望角’是一个只有三十七人的小型农业据点，没有武装。但你要记住，猴子，在废土，‘没有武装’这句话本身，就是最大的谎言。”
“明白。”猴子缩了缩脖子，熟练地在控制台上敲击了几下，车顶的遥控机枪塔发出轻微的转动声，进入了待机模式。
车厢里，另外三名队员也在沉默地做着准备。气氛有些压抑。零陛下颁布的第一号指令，已经过去七天了。这七天里，世界并没有像他们担心的那样爆发全面战争，而是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但这平静，比任何喧嚣的战场都更让人心慌。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空气中那股让皮肤都感到刺痛的静电。
【导航提示：已抵达目标区域。】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响起。猴子猛地一脚刹车，“不屈者”发出一声沉重的呻吟，停了下来。
“到了。”猴子长出了一口气，指着导航界面，“头儿，我们现在……就停在‘希望角’的中心广场上。误差不会超过五米。”
何山皱起了眉头。他推开车门，跳了下去。一股夹杂着辐射尘与干枯植物气味的暖风，拂过他的脸颊。
眼前，是一片空旷。除了几块被风蚀得不成样子的巨石，和稀稀拉拉的、已经死去的变异灌木，什么都没有。
没有房屋，没有农田，没有围墙，更没有那三十七个活生生的人。
这里，只有荒原。亘古不变的、死寂的荒原。
“猴子！”何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火，“再确认一次坐标！”
“头儿，我……我确认了五遍了！”猴子几乎是跳下车的，他将一个便携式终端举到何山面前，屏幕上的地图清晰地显示着，那个代表着他们位置的蓝色箭头，与代表着“希望角”的绿色地标，完美地重叠在一起。“系统不会错的……这是‘神盾’的信号，是……是陛下的眼睛……”
何山一把夺过终端，亲自操作起来。重启，信号校准，数据刷新……每一次操作，得到的结果都和之前一模一样。根据这个由世界之王亲自掌控的、至高无上的系统显示，他们，以及他们脚下这片空无一物的土地，就是“希望角”。
“妈的，见鬼了。”车队里的重机枪手“铁塔”，一个身高超过两米的壮汉，忍不住骂了一句。他用脚狠狠地碾了碾地面，仿佛想从这坚硬的土地里，踩出几间房子来。
“是不是……情报有误？”队里唯一的女性，负责医疗和通讯的“百灵”小声问道，“也许这个据点早就被畸变体给……”
“不可能。”何山断然否定，“‘神盾’的民政数据是实时更新的。最后一次人口上报，是在十二个小时前。三十七人，一个都不少。”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正午的太阳，像一个恶毒的火球，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五个人的神经。他们开始以车辆为中心，进行地毯式的搜索。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搜索范围从半径一公里，扩大到了三公里。结果，依旧是零。
一种比面对千军万马还要沉重的无力感，开始在队伍里蔓延。这片荒原，仿佛在用它的沉默，嘲笑着他们这些新秩序的执行者。他们的权威，他们的科技，他们所信赖的一切，在这里，都成了一个笑话。
“头儿……我们……我们是不是该返航了？”猴子的嘴唇已经干裂，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再这样下去，我们非得渴死在这里不可。”
何山没有回答。他爬上了一块巨石的顶端，举起了望远镜。他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地，扫视着地平线的每一个角落。他是一个老兵，他相信自己的眼睛，胜过相信任何冰冷的机器。
就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在东边，一个与导航指示方向偏离了将近十五度的位置，大约五百米开外的地方，他看到了。那不是海市蜃楼，也不是岩石的反光。那是一缕……极其微弱的、几乎要被风吹散的……炊烟。
何山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寒意，从他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五百米。
对于“神盾”系统来说，这已经不是误差了。这是……亵渎。
他想起了七天前，那份由墨菲部长亲自签发的、被列为最高机密的“一级警示通报”。通报里，提到了一个代号“老鼠”的传奇拾荒者，以及那场被称为“抖动”的、无法被解释的事故。
“全员上车！”何山的声音，嘶哑而急促，“目标，正东偏北十五度，全速前进！”
“不屈者”再次怒吼起来，朝着那缕炊烟的方向，疯狂地冲了过去。
当他们翻过一道沙丘时，“希望角”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那是一个用废弃的集装箱和风干的土坯搭建起来的、小得可怜的定居点。一道简陋的木栅栏，象征性地将它与荒原隔开。
一切，都和资料里描述得一模一样。除了……它的位置。
就在“不屈者”停在栅栏门口的瞬间，何山手里的便携式终端，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滴”声。他低头看去，只见地图上，那个绿色的地标，像是刚刚睡醒一样，懒洋洋地从他们之前的位置，“跳”到了现在这个正确的位置上。仿佛在说：看，我没错吧？我一直都在这里。
何山感到一阵眩晕。
一个满头白发、脸上布满了皱纹的老妇人，拄着一根拐杖，从定居点里走了出来。她看到何山他们，脸上露出了和蔼而欣慰的笑容。
“你们可算来了，联盟的先生们。”她用一种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废土通用语说道，“我们从昨天等到现在，还以为你们在路上出事了呢。”
“昨天？”何山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他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道，“老婆婆，我们的任务指令，是今天送达。你是不是记错了？”
“记错？”老妇人，也就是“希望角”的领袖莉娜，乐呵呵地摇了摇头，“人老了，别的事可能会记错，但吃的可不会。昨天下午，你们的无人机送来了确认信，我还让厨子老王，特地杀了一头圈里养的变异羊，给你们炖了一大锅迎风汤呢。”
何山与身后的队员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困惑。
任务简报里，根本就没有“无人机确认”这个流程。
“打扰了。”何山示意队员们将第一批物资搬下车，然后对莉娜说道，“我们想见见厨子老王，顺便……讨碗热汤喝。”
定居点内部，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和牲畜粪便混合的气味。居民们看到他们，都投来了好奇而友善的目光。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正常。正常得……让人毛骨悚然。
他们在厨房里，找到了那个叫老王的厨子。他是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正哼着小调，擦拭着一口巨大的铁锅。
“长官，你们可来了！”老王看到他们，热情地招呼道，“汤都给你们热在锅里呢！昨天炖了一下午，骨头都快化了，就等你们来……”
他说着，自豪地揭开了锅盖。
锅里，是空的。干净得，能照出人影。别说汤，连一滴水都没有。
老王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愣愣地看着那口空锅，脸上的表情，从热情，变成了茫然，然后是困惑。
“咦……我的汤呢？”他挠了挠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明明记得……昨天，莉娜大婶让我炖汤……对，我还放了三勺盐，两把干蘑菇……我还尝了一口，味道好极了……”
“老王，”何山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你再仔细想想，你昨天一天，都在干什么？”
“我……我当然是在炖汤啊。”老王理所当然地回答。但他的眼神，开始闪烁，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不对……不对……我想起来了，昨天……昨天西边的三号水井不是坏了吗？我……我好像跟莉娜大婶，修了一整天的水井……对，没错，我还把手给划破了。”
他说着，举起了自己的左手。手背上，确实有一道刚刚结痂的、半寸长的伤口。
何山的喉咙，一阵发干。他转头看向莉娜。
老妇人的脸上，也充满了同样的困惑。“修水井？是啊……我记得，我们昨天是修了一整天的水井，忙得连午饭都没顾上吃。可是……我明明也记得，我昨天下午，是在了望塔上，亲眼看到你们的无人机飞过来的啊……”
何山的心，沉入了谷底。
他没有再问下去。他让队员们继续分发物资，自己则开始在这个小小的定居点里，和每一个人交谈。
他发现了一个无比恐怖的事实。
这里的每一个人，关于“昨天”的记忆，都分裂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却又都无比真实的“版本”。
一个版本里，他们收到了无人机信件，全村人都在为补给队的到来而忙碌准备。
另一个版本里，无人机从未出现过，他们因为水井损坏，而经历了一个紧张劳累的普通工作日。
这两个版本，互相矛盾，却又各自拥有完整的逻辑链和细节。更可怕的是，同一个人，可以同时拥有这两段记忆，并且坚信它们都发生过。他们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直到被何山这样“外部”的观察者点破，才会陷入一种短暂的、茫然的逻辑混乱之中。
这不是失忆。这比失忆，要恐怖一万倍。
这是一种……现实层面的……“覆盖错误”。
就像一张被拙劣修改过的照片，旧的图像，还隐隐约约地透在新的图层下面，造成了一种令人精神错乱的重影。
何山让队医“百灵”对几个居民进行了精神状态检测。结果显示，所有人的生理指标都完全正常。他们没有生病，没有中毒，更没有被集体催眠。
他们只是……活在了一段……被“打过补丁”的历史里。
“头儿，物资……分发完了。”猴子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这个小小的、友善的村庄，此刻在他的眼里，比最恐怖的畸变体巢穴还要诡异。
“我们走。”何山没有丝毫犹豫，下达了命令。他甚至不敢在这里多待一秒钟。他害怕这种“污染”，会通过空气，通过眼神，感染到他们。
“不屈者”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希望角”。
车厢里，死一般的寂静。每个人，都在咀嚼着那份足以颠覆世界观的恐惧。
何山拿起了通讯器，接通了那条直达“神盾”指挥中心的最高加密线路。
“这里是‘不被遗忘者-04’，呼叫‘先知’。重复，呼叫‘先知’。我有A级……不，我有‘利维坦’级紧急情报，需要立刻上报！”
通讯频道里，是一阵长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就在何山以为通讯失败的时候，墨菲那虚弱而沙哑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说，何山士官长。我听着。”
何山深吸了一口气，他试图用自己四十年来学会的所有军事术语，来描述他刚刚经历的一切，但他发现，语言，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部长……我们找到了‘希望角’。坐标，发生了无法解释的偏移。更重要的是，那里的居民……他们的‘昨天’，被……被重写了。”
他艰难地，将那些矛盾的、混乱的记忆，复述给了墨菲。
通讯器的另一头，再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沉默持续了更久。何山甚至能听到墨菲那如同破风箱般的、急促的呼吸声。
“士官长……”终于，墨菲的声音再次响起，但那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虚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何山从未听过的、混合着极致恐惧与病态狂喜的颤音。
“……我们……我们都想错了。我们之前以为，监察者是在攻击我们的‘现在’。通过修改物理常数，制造意外。不……我们错得太离谱了……”
“它的武器，不是‘意外’，是‘修正’！它在……它在修改我们的‘过去’！它在像一个蹩脚的程序员一样，试图修复它眼中的‘bUG’，但它的每一次修复，都会留下一段……一段无法被清除的‘冗余代码’！”
“何山……你找到的，不是一个记忆混乱的据点。你找到的……是一个……”
墨菲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破了音。
“……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一个……‘现实’的……错误存档。”
就在这时，一个更加冰冷、更加沉稳的声音，切入了通讯频道。那是零的声音。
“何山士官长，立刻返回基地。”
“是，陛下。”
“将你们此行记录的所有数据，包括车载记录仪、音频、环境扫描……所有的一切，进行最高级别的物理隔离。在墨菲的团队完成分析之前，任何人，不准以任何形式，再次提及‘希望角’。”
零停顿了一下，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疲倦，和一丝……足以冻结灵魂的……决绝。
“关于‘存在’的战争，已经开始了。而我们……刚刚失去了第一块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