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和灰鸦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地表升降梯的合金门后，那扇门缓缓闭合，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彻底隔开。
门内，是神盾指挥中心。这里是人类理性的圣殿，是秩序的终极体现。空气中弥漫着冷却液与臭氧的混合气味，上百个屏幕闪烁着绿色的、代表着“一切正常”的数据流，服务器的低沉嗡鸣如同巨兽平稳的呼吸。这里的一切，都可以被计算，被预测，被掌控。
门外，是一个正在被“不合理”吞噬的地狱。一个连“存在”本身都需要被重新定义的战场。
张铁拳站在主控室的中央，感觉那扇关闭的门仿佛抽走了室内所有的温度。他看着那两个在地图上缓缓移动的、代表着零和灰鸦的微小光点，它们正坚定地、义无反顾地，朝着那片被命名为【逻辑黑洞】的灰色区域移动。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请求。”
零最后说的是“请求”，而不是“命令”。
这个词，像一根滚烫的针，深深刺入张铁拳的自尊。他，张铁拳，变量联盟的军事总指挥，新世界的秩序维护者，那个曾经率领钢铁壁垒抵御过十万兽潮的男人，此刻，竟然被要求……什么都不要做。
这比命令他去死还要难以接受。
一个军人，尤其是一个站在权力顶峰的军人，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无力”。他的整个世界观，都建立在“行动”、“干预”和“解决”之上。面对问题，分析问题，然后用压倒性的力量去碾碎问题。这是他信奉了一生的、颠扑不破的真理。
可现在，一个连“问题”本身都无法被定义的敌人出现了。
“总指挥？”身旁，一名作战参谋小心翼翼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我们……真的要执行‘零号指令’吗？放弃所有干预，建立隔离带？”
张铁拳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全息地图上那片不断蠕动的灰色区域。它像一块滴在纯白画布上的墨渍，缓慢，但坚定地扩张着。它沉默，不咆哮，不嘶吼，但它的每一次脉动，都让张铁e拳感觉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不。”
最终，张铁拳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让整个主控室的空气都为之一震。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我不会拿士兵的生命去填一个未知的窟窿。”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冷硬，仿佛刚才的动摇从未存在过，“但是，我也绝不会……对一个正在吞噬我们世界的敌人……一无所知。”
他转身，走向指挥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破碎的玻璃上，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声响。
“这不是战争，这是……解剖。”他沉声说道，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属于科学家的狂热，“我需要数据。我需要知道它的边界在哪里，它的性质是什么，它的……弱点，是否存在。”
他不能接受失败，尤其不能接受一场连敌人都没搞清楚就宣告失败的战争。零有人性的考量，但他，张铁拳，是这台战争机器的大脑。大脑，必须保持绝对的理性。
“连接‘哨兵’火力阵列。”他下达了第一个命令，“目标，畸变区边缘。执行第一阶段火力侦察：‘物理性质探查’。动用所有自动化动能武器单位。”
命令被迅速执行。主控室的气氛再次变得紧张而高效。没有人质疑，因为指挥官又变回了他们熟悉的那个“铁拳”。那个永远有计划，永远不会被打倒的男人。
……
距离“蜃楼”绿洲五十公里外，一片被风化的岩石和枯死的灌木覆盖的戈壁上，大地突然开始震动。
数十个伪装成岩石的地下发射井缓缓开启，一排排狰狞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炮管，如同从地狱中伸出的钢铁森林，无声地指向了远方那片灰色的天际线。
这是“哨兵”火力阵列，旧世界遗留下来的、由AI自动控制的边境防御系统，如今，它已是钢铁军团的一部分。
主控室内，巨大的屏幕上，锁定了目标区域的实时画面。画面稳定，清晰，甚至能看到那灰色雾气中偶尔闪过的一些扭曲的光影。
“目标锁定。弹道计算……失败。”
负责火力管制的AI，发出了一声冰冷的、毫无感情的警告。这是它第一次说出“失败”这个词。
“什么意思？”张铁拳的眉头紧锁。
“无法计算引力参数，无法计算空气阻力，无法计算空间曲率。目标区域……不存在于现有物理模型中。”
“切换至手动校准，以目视坐标为基准，进行无修正覆盖式射击。”张铁拳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指令确认。火力侦察，阶段一，开始执行。”
下一秒，万炮齐发。
数以千计的钨芯穿甲弹、集束炸弹、高爆榴弹，拖着长长的尾迹，如同一场倒灌向天空的流星雨，呼啸着撕裂空气，带着足以将一座小型城市从地图上抹去的物理动能，狠狠地砸向了那片沉默的灰色雾气。
主控室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意料之中的、惊天动地的爆炸。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爆炸，没有火光，没有声音，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那场足以毁灭一切的钢铁风暴，在接触到灰色雾气边缘的瞬间，就像是投入了大海的沙粒，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屏幕上，负责监控弹着点的传感器数据，依旧是一片平滑的直线。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的齐射，只是一场幻觉。
“……报告。”张铁拳的声音有些干涩。
“报告总指挥……”火力管制员的声音在颤抖，他反复检查着自己的控制台，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所有……所有炮弹……在命中目标前……信号消失。动能反应……零。热能反应……零。冲击波……零。它们……它们就像……凭空蒸发了。”
主控室里，一片死寂。如果说之前的无人机失联还只是让人不安，那么此刻，这违背了宇宙基本法则的一幕，则是在所有人的心底，注入了最原始的、冰冷的恐惧。
“继续。”张铁拳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任何表情，只剩下一片钢铁般的坚毅。他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开始押上更大的筹码。
“执行第二阶段侦察：‘能量性质探查’。‘惩戒者’激光阵列，启动。目标，畸变区核心。”
戈壁的另一端，数十座如同方尖碑般的黑色巨塔，从地底缓缓升起。塔尖的水晶体开始汇聚能量，发出令人目眩的蓝白色光芒。空气被电离，发出滋滋的声响。
“能量填充完毕。发射。”
三十六道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凝聚成实质的光束，在同一时间，跨越五十公里的距离，精准地射向了灰色雾气的中心。
这一次，终于有了反应。
但那反应，比毫无反应，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那些代表着“光”与“热”的、本应以直线传播的能量光束，在触碰到雾气的瞬间，像是撞上了一块巨大的、看不见的、柔软的果冻。它们的速度，慢了下来。
然后，它们开始……弯曲。
是的，弯曲。它们像一条条被随意揉捏的、发光的面条，在那片灰色的空间里，扭曲成了各种匪夷所思的、违背了几何学原理的角度。有的光束，甚至打了个结，然后自己撞上了自己。
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些光束的颜色，开始改变。耀眼的蓝白色，逐渐褪变成了温暖的橙色，然后是柔和的黄色，最后，变成了死寂的、代表着能量衰竭的暗红色……最终，彻底熄灭。
它们不是被吸收了，也不是被反射了。
它们……是“老死”了。
仿佛在那片小小的区域里，时间流速被加快了亿万倍。又或者，“能量”这个概念本身，被赋予了一个“寿命”的属性。
“能量守恒定律……失效了。”墨菲的办公室里，传来了一声绝望的呻吟。一名白发苍苍的老物理学家，看着屏幕上那荒诞的画面，瘫倒在了椅子上，他的信仰，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
张铁拳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一种面对着一个不讲道理、肆意践踏规则的存在的、极致的愤怒。
他已经不在乎什么数据，什么解剖了。他现在只想……毁了它。
用他所能掌握的、最强大的、最纯粹的“物理”，去告诉那个藏在幕后的东西，这个世界，依然有它的规则！
“给我接通‘泰坦-07’。”他的声音，如同从冰封的深渊中挤出，“命令它，移动至最佳攻击阵位。目标，畸变区正中心。主炮……无限制充能。”
整个主控室的空气，都凝固了。
泰坦。那是旧世界留下的、最强大的末日兵器。它的主炮，理论上可以一击贯穿地壳。
这是张铁拳手中，最后，也是最强的牌。
十分钟后，地平线上，一个巨大的、如同山峦般的黑色倒金字塔，缓缓移动到了指定位置。它的底部，那门足以让神明颤抖的主炮，开始汇聚能量。天空为之变色，乌云汇集，电闪雷鸣。整个戈壁，都在这股毁天灭地的力量面前，瑟瑟发抖。
“充能100%。”
“发射。”张铁拳闭上了眼睛。
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撕裂成两半的能量洪流，从泰坦的主炮中喷薄而出。它所过之处，空间被撕裂，岩石被气化，大地被犁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这是物理学所能创造出的、最极致的暴力。
然后，它撞上了那片灰色的雾。
这一次，雾气剧烈地翻滚了起来。能量洪流的前端，深深地刺入了雾气之中，仿佛真的起作用了。
主控室里，所有人的眼中，都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光。
然而，下一秒，所有人的希望，都被彻底碾碎。
那道能量洪流，那股足以毁灭文明的力量，并没有被抵挡，也没有被吸收。
它被……“解构”了。
是的，解构。就像拆解一个复杂的玩具。构成那道能量光束的最基本的粒子、波形、能量单位……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一层一层地、有条不紊地，从那道洪流中剥离了出来。
它被还原成了最原始的、无害的、构成宇宙的基本“素材”。
最终，那道曾经毁天灭地的光束，在灰色雾气中，变成了一片绚烂而无害的、如同星云般缓缓旋转的光尘，然后……彻底消散。
寂静。
绝对的、令人发疯的寂静。
人类最强大的武装力量，在这个新的敌人面前，甚至连让它产生一丝“伤害”都做不到。
就像一个三维的生物，无论如何，也无法伤害到纸上的一个二维的影子。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在同一个“现实”里。
张铁拳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中，没有了愤怒，没有了不甘，只剩下一种……彻底的、平静的虚无。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零说的每一句话。
这不是他的战争。
这不是任何一个活在“物理学”这个牢笼里的人的战争。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了通讯台前。他的声音，沙哑，但无比清晰。
“命令，‘哨兵’阵列，‘惩戒者’阵列，‘泰坦-07’，停止一切攻击，进入最高等级休眠状态。”
“所有地面部队，后撤至五十公里外，建立永久性隔离带。”
“将目标区域，代号从【逻辑黑洞】，更改为……”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最合适的词。
最终，他吐出了两个字。
“【虚无】。”
“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任何单位，禁止以任何形式，靠近、探测、或干预【虚无】区域。”
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后一句。
“我们……等待。”
说完，他切断了所有通讯，整个主控室，只剩下服务器那单调的嗡鸣。他缓缓地走到巨大的全息地图前，看着那两个已经抵达了【虚无】边缘的、微小的光点。
他，张铁拳，将整个人类的命运，交给了两个走进噩梦的战士。而他能做的，只是站在噩梦之外，祈祷。
物理学的尽头，是神学。
而当神学也失效时……便只剩下了，那两个孤独的、不屈的，属于“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