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柱停下脚步,顺着吴教授的目光看去。
那大字报上的词句激烈,充满了“打倒”、“肃清”、“决裂”之类的字眼,火药味浓得几乎要透过纸张喷出来。
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这类东西近来在厂里也见得多了,总是让他本能地感到一种不适。
吴教授似乎察觉到了身边的注视,缓缓转过头。
看到是何雨柱,他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的笑意,但很快又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凝重。
“吴教授。”何雨柱恭敬地打了个招呼。
吴教授微微颔首,目光又落回那张大字报上,沉默了片刻。
秋风掠过,吹动他花白的鬓发和大字报的一角。
“雨柱啊,”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这秋日的风一样,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清冷和清醒,“你看这纸上的墨,新不新?”
何雨柱愣了一下,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回答:“看着……挺新的。”
“是啊,新墨。”
吴教授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指,虚虚地点了点那些张扬跋扈的标题,“墨是新的,口号是新的,这‘胜利’也是新的。可这底下……有些东西,却旧得很呐。”
何雨柱心中一动,隐约抓住了什么,却又说不分明。
吴教授侧过身,正对着他,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变得异常锐利,仿佛能看进他心底。
“雨柱,你是个好孩子,灶台前练就的是实在功夫,讲求的是火候分寸,是食材本味。这很好。”
他话锋轻轻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如同刻印,
“但你要记住,人活于世,尤其是眼下这般……火热的年头,不能只满足于做一口好锅,炖一锅好肉。更重要的,是守住灶台后面那点……属于自己的火种。”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这里的火种,不能灭。不能因为外面风大,别人扇得猛,就盲目跟着烧,甚至把自己也填进去当柴火。”
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他们脚边。
吴教授的目光追随着那些落叶,语气变得悠远而深沉:
“你看这银杏叶,千年之前是这般模样,千年之后大抵还是。天地有道,万物有常。潮水来了,声势浩大,能裹挟泥沙,能淹没礁石,但潮水终究会退去。被裹挟走的,就再也回不来了。而礁石,只要根基还在,露出水面时,它还是它。”
他重新看向何雨柱,眼神里充满了长者式的告诫与深切的担忧:
“要学礁石,雨柱。任凭风浪起,稳坐……或者说,稳住心神。别人狂热时,你更要冷一冷。别人都说‘是’的时候,你不妨在心里多问几个‘为什么’、‘真的吗’、‘然后呢’。这不是唱反调,这是对自己负责,对……你真正想要守护的东西负责。”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思想的动向,最需警惕。不是警惕别人,是警惕自己的脑子,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就被……借走了,再也找不回来。独立思考,是人在洪流中,能给自己留下的最后一块浮木,也是……最招祸的一块浮木。用不用,怎么用,你自己权衡。”
说完这番话,吴教授像是耗去了不少心力,又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他轻轻拍了拍何雨柱的肩膀,没有再去看那张墨迹新鲜的大字报,背着手,佝偻着却依旧挺拔的身影,慢慢地踱入了银杏叶纷飞的林荫道深处,渐渐远去。
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现实寒风将何雨柱从回忆中拉回。
指尖的香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灼热的痛感传来。
他猛地松开手,烟蒂掉落在地,溅起几点微弱的火星,随即熄灭在尘土里。
吴教授的话语,时隔一年多,在此刻听来,却如同洪钟大吕,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砸得他心头发颤。
“守住灶台后面那点属于自己的火种……”
“思想的动向,最需警惕……”
“独立思考……是最后一块浮木,也是最招祸的一块浮木……”
他反复咀嚼着这些话,再对比方才张建军的遭遇,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瞬间驱散了所有残存的燥热和愤怒。
他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张建军的悲剧,不仅仅在于他的技术改良不被接受,更在于他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试图发出理性的、基于事实的声音,而这声音,与那铺天盖地的、不容置疑的狂热主旋律格格不入。
独立思考,在这里,此刻,就是一种原罪。
而他何雨柱,刚刚在后勤领域凭借“潜力挖掘”崭露头角,甚至与李怀德达成了某种程度的默契。
但这看似稳固的位置,实则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
王有福的倒台留下了权力真空和无数暗桩,易中海之流嫉恨的目光从未离开,那个在阴影里窥伺的毒蛇尚未找出……
更重要的是,他手中那点“无法解释”的灵泉资源,以及他内心深处与这个时代主流格格不入的认知,任何一样被揭开,都足以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狂热不需要逻辑,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个靶子。
他刚才那股想要冲上去理论的冲动,是何其危险!何其愚蠢!
冷汗,细细密密地从额角渗了出来。
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吴教授说得对,不能把自己填进去当柴火。
他必须学礁石,必须稳住心神。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硬碰硬更是自取灭亡。
张建军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那么,该怎么办?
就此完全随波逐流,闭上嘴巴,甚至跟着一起狂热?
他做不到。
那等于亲手熄灭了吴教授叮嘱要守住的“火种”,也违背了他穿越而来想要守护雨水、过好这一生的本心。
但像张建军那样直抒胸臆、据理力争,显然也不行。
唯一的出路,或许就在于吴教授那句话——“用不用,怎么用,你自己权衡。”
独立思考这把双刃剑,必须藏在鞘里,必须在绝对安全的、不为人知的内心深处进行。
而外在的行动,则必须更加谨慎,更加符合“规矩”,甚至……要学会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用他们能接受的方式,去小心翼翼地、迂回地实现自己的目标。
比如食堂的工作,“潜力挖掘”的方案必须继续,但要更强调“依靠群众智慧”、“响应上级号召”、“为钢铁生产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