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敬听刘惑语带激愤,却不抬眼辩驳,只双手合十,拇指轻抵掌心,眼帘垂得更低,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淡阴影,声音如浸过清泉的木鱼声,平和却极有分量。
“刘施主息怒。小僧非是畏缩,出家人持戒修行,最忌凭意气动刀兵。进退之间若失了分寸,与凡俗逞凶何异?”
刘惑闻言,喉间发出一声嗤笑,那笑声里满是江湖人的疏狂。他捏着酒壶的手指骨节分明,壶嘴斜斜倾下,琥珀色酒液 “哗哗” 注入粗陶碗中,溅起细碎酒花,大半都洒在衣襟上,他却浑不在意,只将酒杯顿在桌上,震得碟中花生乱滚,说道:“分寸?我看你是被那清规戒律捆得手脚都僵了!”
他身子前倾,眼底还带着几分激愤的红丝,说起当日情形,语气又急了几分。
“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越想越憋闷,咱们好端端追查霍刚的事,凭什么要等你慢条斯理收拾行囊?天刚蒙蒙亮,我就牵了那匹黄骠马往洛水去。彼时岸边雾还没散,柳丝沾着露水,打湿了马蹄子。我寻着昨日那画舫停靠的码头,问那撑篙的老船家,他却摇头叹道:‘姑娘的画舫寅时就开了,说是往江南去,连个招呼都没打。’”
刘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流到下颌,他抬手抹了把,又道:“我寻思着画舫走了,还有海沙帮的霍刚,那日在画舫上,他哭得鼻涕眼泪直流,说自己被人冤枉,总不能是装的吧?便往海沙帮的总堂去,哪知道刚拐进那条巷,就见着巷口卖包子的老婆婆,她见了我就摆手:‘客官别去了,海沙帮的人三天前就跑了!’我当时也诧异,他怎么知道我是找海沙帮的人?结果那老婆婆说:‘这几天像你这样的江湖人上门的多了,全都铩羽而归。’”
“跑了?”
不敬终于抬眼,两道长眉微微蹙起,疑惑道:“霍刚既决定来找我们,向我们求助,为何要连夜撤离?”
“何止撤离!”
刘惑一拍大腿,桌面又是一阵响动。
“我亲自去总堂门口看了,两扇朱漆大门虚掩着,推开门往里瞧,院子里满是枯叶,厢房的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连桌案上的茶碗都没收拾,像是走得极为仓促。我又问隔壁的张老汉,那老头搓着手里的麻绳,摇头道:‘前天夜里还听见他们吵吵嚷嚷,第二天一早再看,连个鬼影都没了!有人说见他们装了好几车东西,往北门去了,可谁也不知道到底去了哪。’”
他说着,忍不住笑骂一声:“世人都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活了三十多年,还是头一回见着‘庙’自己长腿跑了的!”
不敬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腕上的佛珠,沉吟片刻,转向韩瑛。韩瑛正晃着手里的酒杯,琥珀色酒液在杯壁上挂出浅浅酒痕,她脸颊泛着酒后的潮红,眼神却不算浑浊,闻言缓缓点头道:“刘公子说得没错,确有其事。”
她顿了顿,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续道:“约莫七天前,漕帮安插在海沙帮的内应传来消息,霍刚买通了北门的城门官,带着帮里二十多个心腹,连夜往邙山去了。我们韩家兄弟当时也纳闷,海沙帮在洛阳立足多年,就算有事,也不该往荒山野岭里躲。可霍刚与玉姑娘的事牵连甚深,若是放他跑了,再想寻他就难了。”
“我与弟妹们商议了半宿,最终决定让五弟留守家中,以防有人趁虚而入;我与二妹一组,三弟与四弟一组,分两路进山追查。”
刘惑听得这话,转头看向不敬,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挑了挑眉,那神情仿佛在说:你看,我没说错吧?
不敬恍若未闻刘惑的嗔怪,眉峰蹙得更紧,眼底竟凝起几分霜色,迟疑道:“非是小僧找茬,而是时间线里藏着破绽。刘施主是江湖老手,该记得咱们与霍刚在画舫相见,是哪一日?”
刘惑闻言一怔,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酒意瞬间醒了大半,沉吟道:“画舫那日…… 我记得第二日便去了海沙帮,算下来该是六日之前!可韩姑娘说,霍刚七天前就带着人进了邙山,海沙帮三天前才撤空……”
他猛地拍案,杯中美酒溅出数点。
“这岂不是说,霍刚先躲进邙山,又从山里出来,按着杧慧方丈的指点来找咱们?他既已脱身,为何还要自投罗网?”
话音未落,两人目光同时落在韩瑛身上。韩瑛指尖正摩挲着杯沿,闻言眉尖微挑,语气平稳道:“那内应是我亲手安插在霍刚身边的,跟着他已有三年,消息绝不会错。霍刚七天前的确带着心腹往邙山去了,只说要去‘避祸’。”
不敬缓缓颔首,目光却愈发锐利,立马说道:“如此说来,那日在画舫上出现的韩五公子,倒不是急功近利了。毕竟韩家兄弟分头进山,唯有五公子留在城中,才有机会撞见咱们与霍刚相会。只是韩施主,小僧听闻你在五公子身边也安了人,他当日的举动,你该是早已知晓吧?”
韩瑛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软绵如江南春雨,落在两人耳中却陡生寒意。她抬手将颊边碎发捋到耳后,烛火映在她眼底,竟泛着几分冷光。
“我这做姐姐的,若连弟弟们的小动作都管不住,又如何撑得起漕帮的家业?”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语气依旧温柔,字句却如掷地有声。
“三弟四弟总以为,在老五身边安了自己的人,就能盯着他的动静;连二妹都觉得,我派去的人是与她分庭抗礼。可他们却不知道,整个韩家的基业,是在我手上的。他们安插的人,吃的是韩家的饭,听的是我的话,难道还能替他们瞒住我不成?”
这话出口,屋内瞬间静得能听见檐外风卷落叶的声响。刘惑张大了嘴,手里的酒壶险些脱手,眼前这女子明明语调轻柔,眉眼间还带着酒后的慵懒,可说出的话却如掌权者的定音鼓,将韩家内部的暗流汹涌一语道破。
不敬也停下了捻动佛珠的手,目光落在韩瑛身上,少了几分探究,多了几分凝重。他忽然明白,先前见韩家兄弟分头行事,只当是家族合力追查,却不知这背后竟全在韩瑛的掌控之中,连兄弟间的互相提防,争夺父亲失踪后留下的帮助之位,都成了她眼底的 “小打小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