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陈的挣扎,不过是这庞大机器运转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飞扬。
他既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被自身的贪婪与恐惧所驱动,最终成为“奥德赛”这艘巨轮上,一颗自愿拧紧的螺丝钉。
像他这样的灵魂,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我见过的,比恒河的沙砾还要多。
总有人认为自己能驾驭欲望的野马,最终却被拖入泥潭。
但这并非我的过错,甚至…不能完全称之为过错。
“……所以,你看,”
我放下手中的白玉酒杯,杯中猩红的“生命之酿”如同融化的红宝石,在灯光下漾开一圈诱人的色泽。
“将‘奥德赛计划’简单粗暴地定义为跨国洗钱,是对经济学和社会动力学缺乏基本尊重的体现。
这是一种…必要的泄洪渠,一种资源再分配的生态位。
我们并非在创造污秽的源头,我们只是在管理那些必然会溢出的洪流。”
我正坐在洛杉鸭最负盛名的粤菜馆的私人包间里,空气中弥漫着顶级普洱的陈香和远处厨房飘来的、被精确控制火候的食材鲜味。
这里由一位享誉国际的老爷子主理,每一道菜都堪称艺术品。
原本,这只是我和伊莱亚斯之间的一场…嗯,关于经济走向的轻松探讨。
直到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说完了?”
坐在我对面的男人声音低沉,仿佛来自一口深井。
他穿着一身…怎么形容呢,像是由劣质煤块拼接而成的紧身盔甲,将过于发达的肌肉块绷得像是随时要爆裂开来。
头盔只露出下半张脸,线条刚硬,但缺乏我所欣赏的那种经过岁月打磨的精致。
整体造型过于强调威慑力,反而显得有些…粗野,如同中世纪城堡上那些徒劳地模仿狮鹫、却只得其狰狞形态的石像鬼。
缺乏一种…留白的美感。
对于一个掌握了几个世纪以来审美流变的艺术爱好者而言,这种设计语言简直是对视觉的冒犯。
他是强行加入这场晚宴的。
直接从包间的落地窗外,如同某种大型夜行昆虫般悄无声息地降落,打破了原本和谐的氛围。
伊莱亚斯当时吓得差点把刚夹起的鲍鱼掉在地上。
“并没有。”
我微笑着回应,并未被他打断的无礼所影响。
侍者适时送上了一道“脆皮乳鸽”。
鸽皮被烤制成一种完美的琥珀色,闪烁着诱人的油脂光泽,薄如蝉翼,入口即化。
我拿起桌上那双沉甸甸的乌木银筷,动作娴熟而优雅——用筷子对我而言,早已如同呼吸般自然。
轻轻夹起一小块鸽肉,送入口中。
皮脆,肉嫩,汁水丰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烟熏风味。
美味。
即便是我们这种只需要血液就能维系永恒生命的存在,也无需愚蠢地拒绝感官上的愉悦。
毕竟,漫长的生命若只剩下单一的进食方式,未免太过…乏味了。
我细细品味着,同时继续我的论述,目光扫过对面那张隐藏在阴影里的脸:
“想想友国的禁酒令时代,朋友。
法律禁止了酒精,但它消灭了人们对酒精的需求吗?并没有。
它只是催生了一个庞大的、利润惊人的私酒帝国。
是市场和人性本身孕育了‘犯罪’,而不是‘犯罪’创造了市场。
‘奥德赛计划’,本质上与那些精明的私酒贩子并无不同。
我们只是提供了一种服务,满足了一种客观存在的需求——将那些游离于传统金融体系之外的、灰色乃至黑色的资本,重新导向消费、投资,让它们再次参与到经济的循环中去。
这是一条完整的产业链,我们只是其中…相对干净的一环,一个高效的转换器,而非产生污染的工厂本身。”
我啜饮了一口“生命之酿”,感受着那熟悉的、蕴含着生命精粹的暖流滑过喉咙。
“计划,除了对某些虚无缥缈的、被过度监管的‘金融秩序’造成一些隐性的干扰外,并无实质性的社会危害。
恰恰相反,”我的语气变得更加恳切,仿佛在分享一个不容辩驳的真理,“一旦‘奥德赛’被强行终止,所有信息被粗暴地披露,那才会引发真正的灾难。
想象一下,那些资本的真正来源被曝光,牵扯出多少人和势力?
多少建立在沙滩上的商业帝国会瞬间崩塌?
多少看似体面的‘慈善家’、‘企业家’会露出獠牙?
那将是一场远超霍布斯所描绘的‘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的混乱。
到那时,谁来收拾残局?”
我放下酒杯,十指交叉,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着对方:
“只有不谙世事的学者才会空谈绝对的对与错。
一个成熟的…执行者,或者说,法官,更应该关注的是真实(the truth behind the facts)、效率(Efficiency)和实效(Effectiveness)。
我的‘装置’,正在以最高效、最低社会成本的方式,处理一个棘手的问题。
阻止它,只会导致更坏的结果。”
“很抱歉,西拉斯,”
对面的男人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没有丝毫动摇,带着一种近乎顽固的坚持,“我不得不打断你。
坦白地说,我平常的身份是一名商人,而现在,也只是一位…有正义感的公民。”
他似乎刻意回避了任何官方身份的暗示。
“我没有精力和你辩论哲学的细枝末节。
你和你的计划,违法了。
这是底线。所以…我必须逮捕你,将你送去接受审判。
你还有什么…为自己辩护的吗?”
旁边一直安静的伊莱亚斯,此刻却突然插嘴,语气里带着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戏谑:
“听见没,西拉斯?我们的‘正义公民’在问你话呢。”
我瞥了他一眼,没理会他的调侃。
“这个问题,”
我慢条斯理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仿佛对方提出的不是逮捕威胁,而是一个有趣的学术问题,“非常好解答。”
“首先,我,西拉斯·布莱克伍德,是一名记录在案、遵纪守法的…嗯…姑且算是‘公民’吧。
而您,无论您自认为是‘商人’还是‘正义公民’,根据友国邦联的法律,您没有任何权力逮捕我。”
“你和你的计划…”
对方似乎想强调我与计划的关联。
“我的计划?哦,我的计划…”
我故意拖长了音调,脸上露出无辜的表情,“说话,是需要讲求证据的,我的朋友。尤其是在法律层面。”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声音变得清晰而严谨,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密算计的条文:
“关于‘奥德赛计划’,其所有的发起、运营和管理,均由‘顶峰战略投资咨询公司’全权负责。
该公司的所有权结构,如您所知,通过一系列复杂的离岸信托安排,最终指向的是…伊莱亚斯·索恩先生。”
我朝旁边的伊莱亚斯抬了抬下巴。
“所有关键决策的授权文件、项目资金的调配指令、以及与第三方签署的合作协议,其法律主体均为顶峰公司,并由索恩先生或其合法授权的代表签署。
我本人,西拉斯·布莱克伍德,虽然受聘担任该公司的‘执行董事’一职,但我的职责范围,根据雇佣合同明确规定,仅限于提供战略咨询、优化内部管理流程,以及…嗯…提升团队士气。”
我摊了摊手,表情无辜。
“至于项目的具体执行,则完全依赖于我们那群才华横溢、‘自发驱动’的员工团队。
他们基于对市场的判断和对项目的热情,‘自主’地完成了各项工作。
我从未以书面形式下达过任何可能被解读为‘核心领导’或‘直接操控’的指令。
我更像是一位…怎么说呢…精神导师?或者用华丽些的辞藻来形容——”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用一种近乎吟诵的语调念道:
“‘我乃灯塔,非驱动航船之手;
指引方向,任风帆自主寻求。’”
念完,我看到对面的“蝙蝠侠”和旁边的伊莱亚斯,脸上都露出了如出一辙的…呆滞表情。
“您可以,”我好整以暇地继续说道,语气恢复了平实的风格,“随时查阅您通过…各种渠道,获取到的所有官方文件和记录。
进行详细的取证。
现代法律,讲究的是‘实事求是’,不是吗?凡事都要看白纸黑字。”
对面的男人沉默了几秒钟,我几乎能感觉到他在那头盔之下,快速地处理信息,或许…是通过某种内置的通讯或数据库进行核实。
片刻之后,我能从他身体的细微僵硬中,读出他的难以置信。
是的,不可思议,但千真万确。
所有的法律文件,所有的书面记录,都完美地将我隔离在外。
我是执行董事,是公司的灵魂人物。
但从法理上讲,我对“奥德赛计划”的具体运作,没有任何直接的、可以被起诉的责任。
一切的法律风险,都指向了…
我转过头,看着还处在震惊中的伊莱亚斯,脸上露出了一个和煦的微笑。
然后,我的右腿如同毒蛇出洞,迅捷而精准地,在桌子底下猛地向前一踹!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伊莱亚斯猝不及防的惊呼,他连人带那张价值不菲的酸枝木椅子一起,被我狠狠地踹翻在地,狼狈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包间里瞬间一片死寂。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在地上龇牙咧嘴的伊莱亚斯,语气瞬间变得严厉而正义凛然:
“说你呢,罪犯!伊莱亚斯·索恩!
还不快向这位代表正义的公民先生自首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