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对结束后的深夜。
座驾内部像是自深海的鹦鹉螺。
每一处弧度与材质的衔接,都遵循着一种安宁的黄金分割。
我们乘坐的是一台林肯大陆,但它的设计师显然更钟情于航天器的座舱而非传统的汽车内饰。
目之所及,并无炫耀科技的巨大屏幕,只充斥着近乎于反潮流的、对物理质感的执着。
座椅由苏格兰皮革包裹,其纹理细密,触感温润。
指尖划过时会感受到阻力——并非来自粗糙,而是一种丰腴的、几乎要将你挽留住的粘滞感。
中控台的实木饰板也非俗气的亮面钢琴烤漆,而是未经封釉的、带有天然开放纹理的胡桃木。
车内的人,除了我与伊莎贝拉,还有一位顺路的乘客——《星球日报》的记者,洛伊丝·莱恩小姐。
她要返回大都会,与我们的方向恰好一致。
我握着方向盘,车辆以一种几乎与路面隔绝的姿态平稳滑行。
这台车的驾控体验,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疏离。
它的空气悬挂系统会滤过路面的每一丝颠簸,传递到驾驶者臀部的,只剩下一种模糊如隔世回响的振动。
电子助力转向的阻尼系数高达0.85,意味着你转动方向盘时,感受到的并非轮胎与柏油路的角力,而是一套液压系统内部油液被均匀挤压的、绝对线性的阻力。
这很舒适,舒适到令人丧失知觉。
像一位无可挑剔却毫无灵魂的管家,它为你做好一切,却拒绝与你产生任何情感联结。
从“驾驶”这一行为的角度出发,它完全不如一台凯美瑞。
“伊莎贝拉,”
我开口,打破了车厢内由降噪系统营造出的、近乎真空的寂静,
“说说你对于那些人的看法。”
“哪些人?”
她的声音在后座响起,带着一丝慵懒。
“迈尔斯副总统,朱利安·基尔希,穆勒先生,以及,我们的总统本身。”
我念出了一串人名。
“你刚才一直在观察他们,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这是考核吗?”
她问,语气里带着狡黠。
“可以是。说你真实的想法就行。”
“那个……我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
莱恩小姐的声音从后座的另一侧传来,传递出职业性的谨慎与恰到好处的不安。
“哦,没必要。”
我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安抚道,
“这不是什么需要加密的军事情报。
公众人物,尤其是这个国家的公众人物,其存在的一部分价值,就是被用来讨论。
我也一样。”
我稍作停顿,语调轻松了几分,
“只要明天的《星球日报》头版,不会出现一篇题为《独家:布莱克伍德和伊莎贝拉锐评总统幕僚团》的报道,就没什么关系。”
“那当然不会。”
莱恩小姐露出一个职业化的笑容。
当然,即使有,也毫无关系。
我心想。
独家报道从法律意义上讲,只是提供了一个陈述平台,而非构建了一个事实闭环。
单一的、缺乏旁证的口述,在严谨的论证体系中异常脆弱。
而一旦不考虑论证,回归情绪,对于任何事实的最终解释权,显然掌握在更有能力定义事实的那一方手中。
“很好。那么,伊兹,你开始吧。”
伊莎贝拉清了清嗓子,仿佛一位即将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的讲坛上陈述博士论文的年轻学者。
“从一般意义上讲,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位,可以被归入传统道德坐标系里的‘善人’范畴。
但这并非他们的缺陷,恰恰相反,这是他们对自身所处生态位有着深刻认知后,做出的最优化选择。
他们都是绝对的聪明人,其聪明之处在于,他们没有将普通人赖以为生的道德感,这种低效的社会运行燃料,带到自己的权力驾驶舱里。”
“不错的立论,继续。”
“其中最典型的样本,就是克兰普总统。”
她的话语流畅而优雅。
“他完成了一次认知上的本体论位移:他精准地厘清了‘总统’这个职位的核心要求,在当代,并非‘执行’,而是‘被选择’。
传统的官僚理论,要求官员具备精英感、距离感,维护政策的连续性,以此塑造权威,推动公权力有效运行。
那是‘执行者’的逻辑。
可一旦引入全民选举制与社交媒体这两大催化剂,总统就成了一个由大众注意力喂养的怪胎。”
“肯纳迪将电视辩论变成了形象公关的秀场,罗福特最早掌握了通过炉边谈话与媒体沟通的艺术。
他们是先驱。
而克兰普,则是这个逻辑链演化到极致的产物。
他深刻地理解了媒体信息的本质:
当宣传所塑造的符号价值,足以冲垮政策执行不力所带来的负面体验;当对未来的美好预期,已无法弥合现实中尖锐的矛盾时,策略就必须改变。
证明自己‘正确’,远不如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独特的、充满诱惑力的选项’来得重要。
换言之,他只需证明自己站在‘错误’的对立面即可。”
她的分析开始加速,逻辑链条环环相扣,迅速推进:
“所以我们看到了:
反智主义,这是最极端的反精英化表态;
强烈的政策不连续性,通过攻击前任来迅速完成与旧有‘错误’的切割;
网络治国,用最高效、最低成本的信息流直接穿透传统媒体的过滤网;
还有他平民化的饮食与爱好,是在构建一条与传统世家相对抗的护城河。
而他之所以能在一次糟糕的任期后卷土重来,其底层逻辑在于:
当所有力图证明自己‘正确’的对手,最终都未能有力证明自身的‘正确性’时,一个已经被验证为‘错误’的选项,其负面观感反而被稀释了。
所有人都回到了同一起跑线,而他,是那个最会跑的。”
“很好。那其他人呢?”
“迈尔斯副总统,他的选择同样理性。
废除全民医疗法案,会让他背负巨大的道德风险,但这风险是抽象的,只会体现为一部分选票的流失。
然而,如果他不去这么做,那些庞大的医疗联合体和保险公司,就会切断对其派系的资金输送。
后者是具体的、致命的,足以让他彻底丧失竞争资格。
在一盘必须下完的棋局里,弃掉一只‘兵’来保全‘车’,理所当然。
他的行为,无关善恶,只关乎生存与繁衍。”
“那两位顾问呢?”
“基尔希与穆勒,”
伊莎贝拉沉吟片刻,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比喻,
“他们是两只极其精明的貂鼠,嗅觉敏锐,擅长在复杂的丛林里为自己攫取最肥美的果实。
但他们的视野,终究无法超越丛林的冠盖。
他们理解利益交换的逻辑,却未曾领悟构建‘叙事’本身才是更上位的权力。因此,他们只能是工具,上不了舞台。”
“他们的作用,是总统伸出的两只手上的白手套。
他们主动承担了那些最容易引发公众情绪反弹的道德风险,并将复杂的议题,巧妙地降维成对个人品行的审判。
于是,民众热衷于讨论基尔希的裙带关系,却忽略了他主导的那些开发项目背后真正的资本流向与阶层固化问题。
人们会激烈地辩论穆勒的家族移民史与其政策的矛盾性,却恰好绕开了这项移民政策的深远影响和利益输送。
他们是完美的避雷针,将本该击中权力中枢的雷电,引向了自己这片无关痛痒的地面。”
“鞭辟入里。”
我由衷地赞许道,
“我凑巧听到了你和那个叫伊芙琳的女孩的对话,一度以为你被某种名为‘二元论道德’的病毒感染了。
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会让人变得迟钝。”
伊莎贝拉的语气瞬间从学究式的严谨,切换为骄傲的轻快,仿佛一个出色完成了结课作业,正期待糖果奖励的孩子。
“她喜欢听那些,大多数人也都喜欢听我们说那些。
正如您的手稿中所言:善恶观强烈而行动力匮乏的个体,是神最慷慨的馈赠,也是最优质的欺骗对象。
您给我布置了一堂实践课,我总得交上一份像样的答卷,不是吗?”
她略带俏皮地补充道,“所以,我这次的作业,能换来一点小小的奖励吗?”
“你上个月才刚刚在圣巴特岛度过假。”
我平静地陈述事实。
“哦,”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戏剧性的遗憾,“那可真是一道令人心碎的疤痕。”
然而,似乎有人并未感受到我们之间这种融洽的、宛如哲人与弟子散步于雅典学园般的氛围。
“莱恩小姐,你的表情很难看,”
伊莎贝拉偏过头,看向后座的另一侧,“是身体不舒服吗?”
我通过后视镜,将洛伊丝·莱恩小姐的表情尽收眼底。
那是一张因震惊而僵硬的面孔,充满知性美的嘴角紧紧抿着,眼神中混杂着紧张、不解,以及被怀疑的仓皇。
随着伊莎贝拉的发言与我此刻的注视,这种仓皇正在她瞳孔深处,如一滴落入清水中的血迹,迅速地扩散、变浓。
“没……没有,”
她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微笑,声音有些发紧,“可能只是……吃了一些不太合的食物。”
“哦?”
我的语调变得饶有兴味,
“比如,超过三百克的白鲟鱼子酱,又恰好配了半瓶以上的苏玳贵腐甜白酒?
我听说过一个古老的谣言,说这两种美味以特定的比例在胃里相遇,会催生一种微量的、令人神经紧张的生物碱。”
“……可能是的。”
她的回答,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
“那可真是不小心,”
我轻声说道,车轮碾过一滩雨水,发出轻柔的撕裂声,
“是不小心吃了远超安全剂量的食物呢?还是说……”
我的声音放得更缓,触碰着她紧绷的神经。
“……还是说,您的报道记录,有些不太对劲的问题?
比如,它专挑我在高尔夫球场和宴会上,与总统对话中那些最具道德争议性的片段进行记录,并打算以此为核心,撰写一篇极具批判性的深度报道。
却在返程的路上,猛然发现,报道的主角似乎并非您预想中那个狂妄自大的暴发户,或者容易被识破的骗子,而是一位……
您可能从未遇见过的,真正狡诈的恶棍?”
我停顿了一下,让沉默在车厢内发酵,直到空气都变得浑浊。
“您一直都是位敢说真话的良心记者,莱恩小姐。
我知道这一点。
我由衷地相信您的道德操守,并且……非常、非常佩服您的勇气。”
后视镜里,那位莱恩小姐的脸色,惨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