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兵开始的当天，我们将在全国范围内展开行动。”
扎亚茨·马尔采夫说道。
投影中，友利坚的版图被分割成无数个网格，其中超过三分之二的区域，正闪烁着一种不祥的琥珀色光芒。
“行动将覆盖二十七个州，重点区域包括锈带的核心地带，大湖区的工业走廊，以及所有两党的摇摆州。
仅有中西部少数地广人稀的农业州不在首批名单之内。
城市层面，所有具备一级交通枢纽功能的大都会区都将被波及，行动将下沉至县一级的行政单位。
总计动员人数，初步预估在二十万人以上。
其中，经过特训的五万名核心骨干，将持有并获准分配危险性武器。
其余十数万人，则作为辅助力量，负责制造混乱、配合行动。”
他以一种陈述生产配额的平实语气，描述着这一场风暴。
“这是我们之前预定好的计划。”
“是，”
米娅·凯勒曼回应道，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过，
“这些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
“关于华盛顿特区的内容，你应该也知晓了。”
扎亚茨继续道。
“冲击仪式，制造混乱，从而挑战总统的权威性与合法性？
我们知道的只有这些。”
米娅谨慎地回答，用词小心。
“这还不够吗？”
扎亚茨缓缓摇头，那动作并非否定，更像是一种校准，
“如果抛开细节不谈，行动的宏观概括，的确只有这些。”
“但机甲——”
米娅忍不住追问，那是十分可疑的一环。
“那就是细节。”
扎亚茨的声音里没有波澜，
“无关紧要，只是手段。”
他再次摇头，这一次的幅度更明确了些，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将阅兵时的完整战斗方案展示给你。
那不是什么机密。
机甲会‘失控’，在预定路线上造成最大程度的破坏，继而引发一场局部战争，直到公司最终介入，收拾一切。
唯一需要对多数人隐瞒的部分，是其过程的残忍程度——它将完全超过正常斗争所能容忍的范畴。
当然，这也是细节。”
他的话语冬日寒冷的水流，涌入米娅的思维深处，激起一阵刺骨的寒意。
她尝试着探寻其中的关窍。
“所以，”
扎亚茨的声音将她的思绪引向正轨，
“你其实已经知道了实情。
你觉察到了其中的漏洞，推导了正确的过程，只需要更进一步，就能抵达结果。”
“更进一步……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扎亚茨的目光，第二次与她正面交锋。
米娅感觉自己的思维，如同一张被置于焦点下的薄纸，瞬间开始卷曲、变形，那些刚刚构建起的、用于质询的逻辑链，在这样的注视下，顷刻间便化作飞灰消散。
她几乎是立刻就败下阵来，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扎亚茨的声音紧随其后，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为什么这是一场需要被扑灭的‘暴乱’，一场被定义的‘残忍战争’？
为什么康拉德·克兰普必须被打倒？
为什么事情必须走向无法挽回的境地，才能得到所谓的‘缓解’？
为什么我们要在全国范围内行动——而不是选择更有战略价值的重点区域？”
他停顿了一下，抛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致命的问题。
“为什么公司不亲自下场，而需要与乔瓦尼·沃尔普合作？”
“他……他要赋予自己合法性？”
米娅几乎是凭着本能回答。
“总统权力的合法性，源自于被统治者的同意。
这是建立在社会契约论基础上，由全体国民通过代议制民主，将自身的部分权利渡让给政府，从而形成的公共权力。”
“是的，是的，这是约翰·洛克的理论……”
米娅下意识地回答，将这套说辞与自己在耶鲁课堂上学到的知识联系起来。
她的表情先是茫然，仿佛一个正在复述课文的学生，但仅仅几秒钟后，这种学术性的平静便被彻底击碎。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继而难以置信地瞪大。
她不由自主地向后挪动了一下身体，抬起手，想要擦去额头上渗出的汗珠。
这个动作，让她精心修饰的妆容出现了一丝狼狈的晕染。
就在这时，她忽然被触摸了。
一只手，修长而温暖，轻轻搭上了她的脸颊。
那只手属于麦迪逊·洛维尔。
麦迪逊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指尖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温度，轻柔地托住她的侧脸。
另一只手中，一张柔软的纸巾，正以一种近乎宠溺的姿态，为她拭去额角的薄汗。
动作轻缓而亲密，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像是在呵护一件珍贵的宝石。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麦迪逊的声音在米娅耳边响起，气息温热，
“但权力机器的实际运作，遵循着另一套法则。
它的‘可行性’，由它所掌控的暴力与行政机构赋予；
而它的‘合法性’，则由国民在象征意义上赋予。
前者决定了权力‘能做什么’，而后者，则决定了它‘可以做什么’。”
麦迪逊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动作中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熟稔与控制力，随后拉开距离。
“我就补充这些。你们继续。”
她退回原位，脸上依旧挂着那阳光开朗的笑容。
然而，对话已无需继续。
事实昭然若揭，如同一具被挖掘出土的、狰狞的骸骨，暴露在刺目的阳光下。
即使米娅并没有接受过系统而完整的训练，她的经验也相对粗浅——更多地集中在另外一些方面。
此刻，她也几乎触摸到了那个庞大、冷酷的真相。
这是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堪称渎神的宏伟构想。
西拉斯·布莱克伍德，一个公司的建立者与领导者，一个已经篡夺了国家执法能力与暴力机构的僭主，他将同时向支撑着这个共和国的两大基石宣战：
一边，是对以克兰普总统为代表的、由民选产生的制度性权威进行彻底的破坏与颠覆；
另一边，则是以一场被精心策划的灾难为幌子，催生出一场全国性的民间起义，
再亲自赋予其暴力与非法的标签，使其成为一个完美的的标靶，并最终由自己亲手将其摧毁。
他既要对抗民选的政府，又要对抗赋予政府权力的选民。
“他想做什么？”
“你说呢？”
麦迪逊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那笑容异常好看，在光线下，显得既俏皮又残忍。
“沃尔普……知道这些吗？”
米娅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也许吧。”
麦迪逊的语气轻松，仿佛毫不在意，
“在商业合作中，公司从来没有义务将战略意图的每一个细节都解释到位。
当你选择作为一个独立的玩家下场时，你就必须为自己的每一个选择，以及这些选择可能导向的所有结果负责。”
米娅感觉胃部一阵翻搅。
她需要一些新鲜空气。
“抱歉，我想去一下洗手间。”
她用了一个女性最常用的借口，站起身。
“好的，你去吧。”
麦迪逊微笑着点头。
她刚刚转身，扎亚茨的声音便再次响起，将她钉回了原地。
“你想通知沃尔普？”
米娅的身体一僵，然后缓缓转了回来，
她选择了如实回答：“是的。”
“就在这里打电话吧。”
“这里？”
米娅看了一眼麦迪逊。
后者脸上的笑容透着不置可否，既没有鼓励，也没有阻止。
米娅犹豫了。
会议室内的气氛，在这一刻发生了微妙而剧烈的变化。
空气带来源源不绝压力。
桌面的材质，透过她的指尖，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凉。
她发现，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脸上，等待着她的下一步动作，咄咄逼人，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审视。
唯一的例外是角落里的利兰——他那双属于天才的眼睛里不带任何侵略性，但同样目标明确。
一股寒意，从她的尾椎骨猛地窜上后背。
她需要做出选择。
这不仅仅是一个电话，这是一次立场与态度的最终表明。
通俗来说，一次站队。
最终，她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冰冷稀薄的空气，然后做出了行动。
她的手伸向桌上的手机，解锁，指尖在光滑的屏幕上滑动，打开通讯录，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然后按下了拨号键。
随着她这一连串流畅的动作，室内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似乎有所缓和。
听筒里传来单调的拨号提示音。
少顷，电话接通了。
即使经过了降噪处理，米娅依然能清晰地听到电话另一端传来的、山呼海啸般嘈杂的背景音
——那是混杂在一起的各种呼喊、尖叫与狂热的欢呼。
过了好一会儿，背景音才逐渐安静下来，一个人声从中脱颖而出。
“我是乔瓦尼·沃尔普。米娅，有什么事？”
乔瓦尼的声音，一如既往。
音色中带着一种惯性的高亢，修饰好的疲惫，以及对她独有的、不加掩饰的温和。
“乔瓦尼，你那里好像很热闹。”
“是的！我刚结束在芝加哥的演讲！”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兴奋，
“我的支持者们热情得像火山爆发！
互动时间比预定的长了很多。
为此我还额外花了几十万友元来延长场地租用时间，一大笔钱，不是吗？”
“是的，但物超所值。”
“毫无疑问！公司给了我们那么多的预算，我们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
我要把一切都做到极致，让‘沃尔普’这个名字响彻整个友利坚！
我能做到的，我是天生的演讲家和领袖，就像西拉斯和克兰普一样，不，甚至比他们更优秀！”
米娅的表情有些尴尬，她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全场。
幸好，没有人做出不善的表示。
扎亚茨保持着温和，而麦迪逊的脸上则是友善和玩味。
“你喝酒了？”
“刚才演说时为了润喉喝了些酒，就像小威廉·皮特曾经做过的那样！”
“希望那能让你头脑清醒。”
“当然！他是个天才，而我更是个天才！我喝得比他更多，还来了一点某卡因！”
麦迪逊发出一声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笑声。
“我的米娅，我亲爱的米娅，”
沃尔普的声音变得柔情起来，用了一个有些过于浪漫派的比喻——不知是从哪里借用来的，
“我台伯河畔的塞壬，你那里如何？”
“很好。我是说，一切顺利。”
“我就知道你会做得很好！
扎亚茨会帮助你完成一切的，他是个不错的人，很有前途，未来一定会大展宏图，发家致富！”
扎亚茨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在听到“致富”这个词时，他的嘴角才不易察觉地勾起微笑，身体也下意识地坐直了些。
不过，并没有人在意这个细节。
“是的，他很可靠。”
米娅附和道。
“他忠诚于我，我也会回报他。
就像对你一样，米娅，我爱你。
你是个让我彻底着迷的女人，也是第一个真正愿意归属于我的女人。
只要这次计划成功，我们都将获得新生，走向一个无比光明的未来。
我会真正兑现我的才华，走向巅峰！”
沃尔普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充满了真情实感的流露。
米娅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身体却在阵阵发冷。
她不得不一边附和，一边艰难地将话题引向正轨。
“亲爱的，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风险。我担心行动也许会失败，公司有他们自己的安排。
我们现在虽然声势浩大，但最终可能会被排除在胜利的果实之外，乃至于……被清算。”
电话对面的声音沉默了少许。
就在米娅感到越发不安之前，那声音再次响起，却变得冷静而低沉了许多。
“有谁和你说什么了吗？”
“不，没有。我只是自己有些担心。”
“别害怕，米娅，有我在。”
沃尔普的声音传递出镇定，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不断为自己提高价码，为自己赋予身份。
先走上牌桌，再考虑会不会输光一切。先登上山巅，再考虑会不会坠落低谷。
只要这次运动成功，我们的势力遍布全国，就没人可以轻易地审判我。
如果我赢了，你就可以随我一同享受荣耀；
如果我输了，你也可以有退路，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的，米娅。”
米娅再次看了眼四周。
没有人做出任何不善的表示，但她却觉得，留给她呼吸的空间，正在被一寸寸地压缩。
她好像别无选择——至少在她自己看来。
“抱歉，乔瓦尼，给你添麻烦了。你明明那么辛苦。”
“不，完全没有。有顾虑是正常的，解决了就好。
这是一次危险的旅途，没有谁能始终保持勇敢。你已经很坚强了，米娅。”
“我爱你，沃尔普先生。再见。”
“再见，米娅。”
电话挂断。
帐篷内，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从那部已经暗下去的手机屏幕，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你想怎么做，米娅？”
麦迪逊笑着看向她，声音温柔，像情人的呢喃，
“我们都爱你。而公司，更爱你。希望你不是在故作聪明。”
米娅抬起头，迎向那双美丽的、带着玩味的灰色眼睛。
她下定了决心，声音清晰而稳定。
“我是沃尔普先生的代表。
但公司希望我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
帐篷内安静了少顷。
“会议继续。”
扎亚茨宣布。没有人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