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大夫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此人旧伤缠身，又受了铁钩重创，五脏俱损，能不能熬过今夜，全看天意了。”
天意？他忽然上前一步，阴影彻底罩住杨柳青，眼底翻涌着浓烈的杀意，只要他伸出手，轻轻扼住对方的脖颈，或是将那碗凉透的汤药扫落在地，这场纠缠了这些年的恩怨，便能彻底了结。
他恨杨柳青的沉默，恨他的“背叛”，更恨自己此刻看到这副破败模样时，心头那点该死的动摇。
可手指刚触到杨柳青的衣领，就顿住了。
武子谏猛地收回手，后退半步，像是被烫到一般。
方才那股杀意骤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莫名的烦躁，他盼了十年的复仇，怎么能是这样的？
他要的是杨柳青清醒着忏悔，清醒着看他如今的权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条快死的狗一样，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他就这么站在原地，眼神忽明忽暗。有时盯着杨柳青的胸口，看那微弱的起伏，心底会窜起一股无名火，恨不能立刻了结了这一切。
有时又会想起少年时，两人在书房里一起练字，杨柳青总是耐心地替他纠正握笔姿势，阳光落在对方温润的眉眼上，晃得人心里发暖。
两种念头在他脑海里反复拉扯，让他像困在原地的困兽，既不敢上前，也不愿离开。
烛芯“啪”地爆了个火星，武子谏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竟已站了近许久。
杨柳青的呼吸依旧微弱，却还没断。他咬了咬牙，转身看向牢门，脚步却迟迟没动。
最后，他弯腰拿起石桌上的药碗，指尖触到碗壁的凉意，才惊觉自己竟想再找大夫来煎一碗热药。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荒谬，他狠狠将碗摔在地上，瓷片四溅，划破了他的靴底，也划破了暗牢里的死寂。
他转身大步走出暗牢，袍角扫过地上的瓷片，留下一道凌乱的痕迹。
牢门“吱呀”一声关上，将那点微弱的烛火与杨柳青的气息一同锁在黑暗里。
只有石壁上，还残留着他方才站过的地方，那道带着矛盾与挣扎的影子，仿佛还未散去。
不过几个月，这护持京畿命脉的要地，竟连折两名支柱。
监正杨柳青以“通敌”之罪被判流放，囚车离城那日，长街上的百姓望着那个曾提剑护过满城安宁的身影，无不扼腕。
京中人人都说，吕统领在围剿余孽时受了重伤，手骨腿骨粉碎，恐终身难愈，此刻正闭府养伤，连太医都需隔帘诊脉。
可只有少数人知道，吕府卧榻上那个面色苍白、气息奄奄的“吕明微”，不过是个身形相似的死士替身。
真正的吕明微，早在杨柳青囚车出城的后一个月，便换了粗布衣衫，快马加鞭追向流放之路。
御灵卫的重担，骤然压在了副都督白焕棠肩上。
往日里她只需辅佐吕明微处理军务，如今却要独挑大梁，白日里，她得在衙署核对各地呈来的安防卷宗，从城防布防到巡逻排班，桩桩件件都需亲力亲为。
暮色四合时，还得领着属吏清点甲胄兵器，确保京畿防务无半分疏漏。
待到夜深，案头还堆着待批的公文，烛火映着她眼底的青黑，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成了衙署里唯一的动静。
可杨柳青留下的监正之位，始终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这职位掌监察之权，既要通晓律法、能辨忠奸，又得熟稔武艺、可镇军心，朝中大臣举荐了十余名人选，要么资历尚浅镇不住场子，要么刚愎自用难合众意，竟无一人能让皇帝点头。
那日早朝，皇帝望着阶下沉默的百官，终是沉声道：“御灵卫乃国之屏障，御灵卫的卫众野需扩充！传朕旨意，即日起广招天下贤才，不拘出身、不问过往，凡有勇有谋、愿为朝都效力者，皆可赴御灵卫应试，唯才是举！”
旨意贴在衙署外的告示牌上，瞬间引来了满城关注。
酒馆里，落魄的武夫与饱腹经纶的书生凑在一起，争论着应试的武试科目与文考重点。
街角巷尾，百姓们也在议论，盼着能来个像杨柳青那般刚正、像吕明微那般骁勇的人才，稳住这风雨欲来的朝都。
白焕棠站在衙署的高台上，望着远处皇宫的鎏金顶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令牌。
风卷着落叶掠过她的官袍，她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吕明微离京前夜，曾悄悄来找他，只说了一句：“御灵卫就托付给你了，我得把杨柳青找回来。”
如今这话还在耳边，可朝局暗涌，新才未寻，她只盼着这场广招能寻来真正的贤才，也盼着那追着囚车远去的身影，能护得杨柳青周全。
武德皇帝将案上的奏折狠狠掼在地上，青瓷笔洗应声而碎，墨汁溅染了明黄色的龙纹地毯，像极了朝都街头蔓延的血污。
韦盛跪在阶下，头埋得更低，连呼吸都不敢重半分，他刚将御灵卫又折损一队、城西百姓被鬼物掳走数十人的消息禀明，话音未落，帝王的怒火便如惊雷般炸响。
“楚宝林！”武德皇帝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怒，指节因用力攥紧龙椅扶手而泛白。
“她倒清闲！朝都乱成这样，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她就只会来我这里邀宠吗？既这么闲，就罚她抄百卷《金刚经》，日日为百姓祈福！抄不完，不许出殿！”
这话像重锤砸在韦盛心上，他不敢辩驳，只能喏喏应下。
待退出大殿，胸中憋闷的火气总得寻个去处，皇帝迁怒楚宝林，他便只能将气撒在传信的宫女身上。
殿外廊下，那名宫女早已听得心惊肉跳。
她捧着待呈给楚宝林的糕点，指尖冰凉，脸上满是苦涩。
方才皇帝的怒吼穿透殿门，字字清晰，她比谁都清楚，陛下这是将对朝局的无力，全迁到了自家主子身上。
先前她奉命来请陛下允主子去太庙为百姓祈福，陛下没应允也就罢了，如今反遭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