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苹果园的清晨，是在一声清越的蹄铁敲击声中开始的。
曦辉暖暖站在农舍的门廊下，看着史密斯婆婆熟练地将一块马蹄铁钉在门框上方，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是某种保佑家庭平安的传统。
阳光斜照，给婆婆花白的鬃毛镀上一层金边，也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一切都充满了安宁的生活气息。
“嘿！发什么呆呢！”苹果嘉儿的声音带着笑意从他身后传来。
她今天换了一条更旧些的鞍包，蹄子上沾着新鲜的泥土。
“快来！今天可是个大日子，西边那片早熟的金冠苹果可以收了！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苹果家族的速度’！”
曦辉暖暖被她蓬勃的活力感染，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穿过几排果树，一片挂满金黄色果实的果园呈现在眼前，沉甸甸的苹果压弯了枝头，在晨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看好了！”苹果嘉儿站定在一棵粗壮的苹果树下，身体微微后倾，两条强健的后腿肌肉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弹簧。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蹬地、扭胯、甩蹄！
动作一气呵成，流畅而充满力量感！
“砰！”
蹄子精准地踹在树干特定的位置上，发出一声闷响。
树干剧烈而不失节奏地摇晃起来，树冠上的苹果如同被施了魔法，噼里啪啦地落下，却奇迹般地大部分都落在了树下早已铺好的柔软布垫上，堆成了一座小小的金色山丘。
“怎么样？”苹果嘉儿抹了把额头上不存在的汗，得意地扬起下巴，“这招‘苹果收获踢’，我们苹果家的不传之秘！”
曦辉暖暖看着那满地的苹果，又看看苹果嘉儿因为运动而泛红的脸颊，眼中流露出真实的钦佩。
“很……厉害。”他由衷地说。
“光看可不行！”苹果嘉儿用蹄子轻轻撞了他一下，“来，试试看！”
“我？”曦辉暖暖愣住了，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我不行的……我……”他看了看自己覆盖着细密鳞片的蹄子，又看了看那结实的树干，内心充满了不确定。
他害怕自己控制不好力道，把树踹断，或者……引发其他更糟的事情。
“有什么不行的！”苹果嘉儿不容分说地把他推到另一棵果树前，“找准位置，用腰发力！别怕！树结实着呢！”
在苹果嘉儿鼓励（更接近于怂恿）的目光下，曦辉暖暖忐忑地模仿着之前的动作。
他笨拙地后仰，鳞片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光，然后小心翼翼地、几乎是用蹭的力度，碰了一下树干。
树叶纹丝不动。
苹果嘉儿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哈哈哈！你这哪是踢树，简直是给树挠痒痒！用力！想着这些苹果多么香甜，想着咬下去那‘咔嚓’一声！”
曦辉暖暖被她笑得有些脸红，但也放松了些。他再次尝试，这次用力了些，但动作依旧僵硬，后蹄蹬地的角度也歪了，结果把自己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不对不对！重心！重心要稳！”苹果嘉儿跑过来，毫不介意地用蹄子拍拍他的背，调整他的姿势，像一位严格又耐心的教练。
“再来！你可以的！”
一次，两次，三次……在苹果嘉儿毫不气馁的指导和调侃下，曦辉暖暖渐渐放下了心中的包袱。
他开始专注于动作本身，感受后蹄蹬地时力量的传递，感受腰部扭转的韵律。
周围的空气仿佛安静下来，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脏有力的跳动。
他闭上眼睛，回想苹果嘉儿那充满自信和力量的一踢，回想她提到“家族传承”时眼中的光芒。
一种渴望在他心中滋生，渴望也能像她一样，拥有这样纯粹而坚实的、与这片土地联结的证明。
他深吸一口气，身体如同拉满的弓，所有的犹豫和恐惧在这一刻被抛开！后蹄猛地蹬地，力量自下而上，经由腰腹，瞬间爆发！
“砰！！！”
这一次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树干发出令人满意的震颤，金色的苹果如同欢快的雨点，纷纷扬扬地落下，大部分落在了垫子上！
他做到了！
曦辉暖暖喘着气，看着自己的“战果”，有些不敢相信。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一种前所未有的、通过自身努力获得成功的喜悦感，像温暖的电流般窜遍全身。
“漂亮！”苹果嘉儿欢呼一声，冲过来用力拍他的肩膀，这次差点真把他拍趴下，“我就说你可以的！瞧，没那么难吧！”
曦辉暖暖抬起头，看着苹果嘉儿灿烂的笑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笑容干净而明亮，驱散了他眼底常有的阴霾。
他们相视而笑，在金色的苹果堆旁，友谊在共同的劳动和成就感中悄然加深。
随后的时间里，曦辉暖暖负责将收获的苹果分拣、装筐。
他用蹄子小心地触摸每一个苹果，感受它们光滑微凉的表面，嗅闻那浓郁的果香。
这些苹果将被运往小镇，成为其他小马餐桌上的美味。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不再是破坏者或旁观者，而是这美好循环中的一部分。
劳作间隙，他们坐在田埂上休息，分享着一壶清凉的井水。
苹果嘉儿叽叽喳喳地讲着小镇上的趣事，讲着甜品果园那永远出乎意料的事情，讲着学校某位同学对那个什么时尚的执着，讲着小马谷的从前的历史。
“其实……大家一开始可能都会觉得你有点……不一样，”苹果嘉儿喝了一大口水，语气变得认真了些。
“但只要接触下来，就会发现你内心是好的。”
“就像……就像一颗外表有点奇怪的苹果，但里面可能藏着最甜的果肉呢！”
她用自己最熟悉的东西做着比喻，笨拙却真诚。曦辉暖暖心里暖暖的，他低声说：“谢谢。”
“谢什么！”苹果嘉儿豪爽地一摆蹄子，“朋友之间不说这个！哦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鞍包里掏出一张有些褶皱的纸，“你看！我昨晚画的！”
那是一张铅笔素描，画功稚嫩，但抓住了神韵，画上是曦辉暖暖和苹果嘉儿并肩站在苹果树下的样子，背景是甜苹果园的谷仓。
画的下面，苹果嘉儿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我的朋友——暖暖”。
曦辉暖暖怔怔地看着那张画，眼眶微微发热。
他伸出蹄子，极其小心地接过，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我……我也有东西，想给你看。”被这份毫无保留的友谊深深鼓舞，一股冲动让他脱口而出。
他想向自己的朋友展现自己的一部分，哪怕是那最诡异、最不祥、他最想隐藏的部分。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慢慢地转过身，将自己侧腹那个一直被视为诅咒印记的可爱标志，展现在苹果嘉儿面前。
苹果嘉儿好奇地凑近了些，碧绿的大眼睛眨了眨，仔细端详着那个骷髅头和幽蓝火焰。
然而，仅仅几秒之后，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轻松的表情瞬间被惊愕取代，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暖暖！你的标志！数字！数字变了！”
曦辉暖暖心头像是被重锤狠狠敲击，猛地一颤！他几乎是粗暴地扭过头，视线死死地钉在自己的侧腹上。
骷髅头依旧咧着诡异的笑容，幽蓝色的火焰也依旧在无声地燃烧。但是，那火焰中央，原本清晰无误的“12”，此刻竟然变成了——【13】……
他的大脑“嗡”的一声陷入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思绪都被瞬间抽干。
变了？
为什么是13？
这该死的数字究竟代表着什么？
就在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震得心神失守、浑身冰凉的刹那——
一阵尖锐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嗡鸣，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中炸开！
撕心裂肺的痛苦哀嚎……
幸灾乐祸的尖笑……
悲伤的哭泣……
无数个声音，男女老少，用各种截然不同的语调和情绪，重叠、交织、碰撞，在他有限的脑海里掀起了一场毁灭性的风暴。
这些声音充满了实质般的痛苦、刻骨的怨恨、冰冷的嘲弄和彻骨的悲伤，它们疯狂地搅动、撕扯，吵得他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感和冰冷的不安，像无数条带着毒刺的藤蔓，从心底疯长而出，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暖暖？你的脸色……你怎么了？你听到什么了？”
苹果嘉儿看到他突然脸色煞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摇晃，仿佛正在承受无形的攻击，她脸上的惊愕瞬间转为焦急和担忧，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他。
然而，现实的厄运，仿佛是为了给那脑海中的混乱噪音配上最残酷的注脚，已然同步降临！
“咔嚓——嘣！”
一声令人牙酸的、木材断裂的脆响，从他们头顶传来。
一根比苹果嘉儿腰身还粗、看似无比牢固的苹果树枝干，毫无任何征兆地齐根断裂。
它带着千钧之势和呼啸的风声，如同一条狰狞的灰色巨蟒，直直朝着正抱头痛苦不堪的曦辉暖暖碾压下来！
“小心！！！”苹果嘉儿的尖叫撕破了果园的宁静！
她下意识地想要用力推开曦辉暖暖，但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太快了！
“轰！！！”
粗壮的枝干带着庞大的重量，狠狠地砸在曦辉暖暖毫无防备的背脊上！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他整个马拍倒在地，地面甚至微微下陷。
清晰地骨裂声传入苹果嘉儿耳中，让她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被沉重树枝砸塌的地面似乎微妙地改变了受力，旁边高高堆叠起的、装满金冠苹果的沉重木筐，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震动失去了平衡。
最上面的三四个木筐猛地翻滚下来，如同沉重的擂石，精准无比地砸向了被树枝死死压住、无法动弹的曦辉暖暖。
“咚！咚！咚！”
沉闷的撞击声接连响起，木筐碎裂，金黄色的苹果像爆炸的弹片一样四处飞溅，混合着木屑，将曦辉暖暖的身影进一步淹没。
这还没完！
仿佛有一双无形而恶毒的眼睛，在精心编排着这场惨剧。
不远处，一辆停靠在坡道上、用于运输苹果的木质小推车，固定车轮的那块楔形石头，不知为何竟诡异地松脱滚落。
失去了制动的推车，顺着那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坡度，开始悄无声息地滑动，初时缓慢，随即速度越来越快，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直冲向那堆木材、苹果和……曦辉暖暖构成的废墟。
“不——！！！停下！！！”苹果嘉儿的大脑在这一连串精准、致命且毫无逻辑的巧合打击下，彻底宕机了。
极致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无法思考，只能凭借本能发出绝望的嘶喊。
她眼睁睁看着那辆沉重的推车，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地撞上了堆积的障碍物！
“砰——哗啦——！”
巨大的撞击声、木材彻底碎裂声、苹果被碾烂的噗嗤声……
各种声音混合在一起，宣告着毁灭的完成。曦辉暖暖被彻底埋葬在了一片狼藉之下。
任何一匹普通小马，甚至是一匹强壮的陆马，在经历了如此连环的、一次比一次致命的厄运打击后，都绝无生还可能。
苹果嘉儿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僵立在原地，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视野一片模糊。
“暖暖……暖暖……”她嘶哑地、一遍遍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这样就能唤回奇迹。
下一秒，求生的本能和巨大的悲痛驱动了她，她像疯了一样冲上去，用蹄子不顾一切地扒拉断裂的枝干、破碎的木筐、滚落和碾烂的苹果。
锋利的木刺划破了她的蹄子，粘稠的苹果汁液沾满了她的皮毛，但她毫无所觉。
然后，就在她扒开一层碎裂的木板后，她看到了令她灵魂战栗、颠覆认知的一幕。
废墟之下，曦辉暖暖的身体正在发生肉眼可见的、堪称恐怖的变化。
他背部那明显被砸得塌陷下去的轮廓，正在一股无形力量的作用下起伏、修复。
那清晰的骨裂声反向响起，是断骨在自动接合归位；被尖锐木茬划开的、深可见骨的伤口处，肉芽如同活物般疯狂蠕动、交织，皮毛和鳞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重新覆盖上去……
几乎就在她扒开废墟的这短短几秒钟内，那些足以让任何生物死上好几回的恐怖创伤，竟然已经消失无踪。
只剩下满身的尘土、木屑和黏腻的苹果汁，狼狈地证明着刚才那场惨烈厄运的真实性。
“咳……咳咳……”曦辉暖暖猛地咳嗽了几声，吐出了嘴里的泥土和草叶，然后，他竟然自己用手扒开压在身上的最后一点障碍，有些摇晃地、但确确实实地从废墟中站了起来。
他晃了晃依旧有些晕眩和刺痛的脑袋，除了心有余悸的苍白脸色和浑身的脏污，他看起来……完好无损，仿佛刚才那场致命的连环事故，只是他不小心摔了一跤。
苹果嘉儿张着嘴，维持着扒拉的动作，像一尊瞬间石化的雕像。
她的思维彻底停滞了。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完全超出了她十几年生命所能理解和接受的范畴。
她看看地上那根需要两匹小马才能抬动的粗壮断枝，又看看散落一地、彻底报废的木筐和烂掉的苹果，最后，目光死死地定格在仿佛只是去泥地里打了个滚的曦辉暖暖身上。
巨大的震惊、困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让她失去了所有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
曦辉暖暖低头看了看自己迅速愈合、连道疤痕都没留下的身体，又抬头望向苹果嘉儿那充满了惊骇、茫然和无法理解的表情，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侧腹——
那狰狞的骷髅头口中，幽蓝火焰包裹着的、刺眼无比的数字【13】上。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都连接了起来。
数字的变化……脑海中的诅咒之音……这接踵而至、精准致命的厄运……
这不是意外……
这就像是诅咒！
是随着数字增加而降临的、实实在在的诅咒……
这变化的数字带来的绝非好运，而是针对他自身的、无法摆脱的厄运……
他甚至……
他甚至可能会给身边的小马带来灾难！苹果嘉儿刚才离得那么近，万一……
一股冰冷彻骨的恐惧和自我厌恶，如同来自深渊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让他如坠冰窖，浑身抑制不住地剧烈发抖。
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逃离，离苹果嘉儿远远的，离这温暖的甜苹果园远远的！
他不能让自己这个真正的、会带来不幸的“怪物”，玷污和摧毁这里的一切！
“我……我……”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极致恐慌下的无助和自我否定，绿色的眼眸里写满了“我是个灾难”的绝望。
就在这时，那尊石化的“雕像”突然动了一下。
苹果嘉儿似乎终于从那种极致的震惊和思维冻结状态中挣脱了出来。
她没有尖叫，没有像见了鬼一样逃跑，甚至没有先去追问那匪夷所思的自愈能力。
她的目光越过了那些超自然的表象，首先捕捉到的，是曦辉暖暖眼中那几乎要将他自身吞噬的、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恐慌。
下一刻，她动了。
像是出于一种最原始、最纯粹的本能，她猛地冲上前，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前蹄，紧紧地、用力地、几乎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是如此突然，如此用力，甚至勒得曦辉暖暖有些发痛，瞬间打破了他周围那层正在迅速凝结的、冰冷的自我封闭的壁垒。
曦辉暖暖彻底僵住了，浑身肌肉紧绷得像石头。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苹果嘉儿身体的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后怕，还是因为刚才所见带来的冲击。
但与此同时，他更清晰地感受到了她怀抱里传来的、坚定不移的、滚烫的温暖。
“别怕，暖暖。”苹果嘉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惊魂未定的急促喘息，嗓音还有些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坚定，如同敲打在磐石上。
“不管它是什么……”她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他从那股不祥的、自我放弃的阴影中牢牢地拽回来。
“不管发生了什么……”
“我们都在。”
她顿了顿，声音里注入了一种强大的、属于苹果家族的责任感和守护欲。
“我们一起搞清楚……”
曦辉暖暖怔住了，所有的恐慌、混乱和自我厌恶，在这个结结实实的、毫无保留的拥抱面前，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而柔软的墙壁，瞬间停滞了。
怪物……
也会被如此用力地拥抱吗？也会被承诺“我们都在”吗？
他僵直的身体，在那持续传递过来的温暖和坚定中，一点点、一点点地放松下来。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冲上鼻腔，眼眶无法控制地迅速湿润，温热的液体终于冲破了堤坝，顺着沾染尘土的脸颊滑落。
他没有勇气回抱，只是微微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苹果嘉儿温暖而坚实的肩膀上，任由自己沉浸在这份突如其来的、珍贵到让他想痛哭流涕的温暖与支撑之中。
仿佛一艘在狂暴风雨和黑暗海面上漂泊了太久、几乎要散架的孤舟，终于穿过了一切惊涛骇浪，触碰到了一个坚实、温暖、永远亮着灯的港湾。
阳光依旧明媚，照耀着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诡异灾难的角落，照耀着相拥的两匹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