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朝立国百年,海禁时松时紧,朝堂之上,关于开海与否的争论,从未停歇。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也极具挑战性的题目。
但他知道,王端这种务实派的官员,内心深处,一定是支持开海的。
写好这篇文章,不仅能通过府试,更能向这位学政大人,传递自己的政治理念。
三天后,宋河将自己呕心沥血写成的文章,恭恭敬敬地呈给了李渔。
李渔接过文章,只看了一眼题目,眉毛就扬了起来。
“《论开海之利》?好大的胆子!”
他扶了扶老花镜,逐字逐句地读了下去。
学堂里很安静,只听得到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李渔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惊讶,到中途的凝重,再到最后的震撼。
他的手,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这篇文章,开篇没有废话,直接点明开海的四大好处:通商以富国,关税以强兵,商船以探路,侨民以拓疆!
紧接着,文章引经据典,从前朝郑和下西洋的盛举,到本朝沿海走私屡禁不绝的现状,层层递进,论证开海的必要性。
最让李渔拍案叫绝的,是文章的后半部分。
宋河竟然详细规划了开海后的市舶司架构、关税税率、海上巡防舰队的组建,甚至还提出了以商制夷,鼓励民间商人前往海外建立贸易据点的惊人构想!
这哪里是一篇童生应考的文章?
这分明是一份可以直接呈送御前,足以改变国策的万言书!
“好……好……好!”
李渔连说三个好字,激动得满脸通红。
他放下文章,走到宋河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自己这个学生。
“宋河啊宋河,老夫本以为,你的天资在经义,在策论,在文章。”
“今日才知,你胸中所藏,乃是山川万壑,是星辰大海!”
他指着文章中的一段。
“此处,你说‘税分十等,奢侈之物,如香料、珠宝,抽重税;民生之物,如米粮、药材,则免税或抽轻税’,这个想法极好,但还可再细化。”
“比如,对不同国家的商船,是否可以设定不同的税率?以此分化拉拢,岂不更是妙哉?”
李渔不愧是中过探花的人,眼光毒辣,一句话就点出了可以改进之处。
宋河眼睛一亮,躬身道:“先生高见!学生只想着税收,却忘了税收之外,还有邦交纵横之术!受教了!”
李渔欣慰地抚着长须,笑道:“你的文章,骨架已成,血肉丰满,老夫能做的,不过是帮你点缀几笔,让它更显神韵罢了。”
他看着宋河,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去吧,放手去考。让青州府的老少爷们都看看,我李渔的弟子,是何等的天纵奇才!”
宋河重重点头。
……
青州府试,三年两次,乃是州内文坛盛事。
往年,参与者多是寒窗苦读多年的士子,少年应考者凤毛麟角,似宋河他们这般,十岁上下便组团赴考的,更是闻所未闻。
消息一经传开,整个青州府的读书人都被惊动了。
有人讥笑他们不知天高地厚,有人佩服他们年少意气,更多的,则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
但在官学,风气却为之一变。
宋河与卢晚四人的刻苦,学子们有目共睹。
连最顽劣的纨绔都开始头悬梁锥刺股,那些自诩勤奋的童生,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在宋河的带动下,今年书院里有童生功名的学子,竟是破天荒地全员报名,一个不落。
其中,甚至还包括了几个年过三旬,头发都白了几根的老童生。
此时。
书院的榕树下。
一个名叫周平的中年童生,主动找到了正在对坐温书的宋河五人。
周平年近四十,考了七次府试,次次名落孙山,人送外号“周七郎”。
他平日里有些木讷,不善言辞,此刻却显得异常郑重。
“几位小郎君。”
周平躬了躬身,姿态放得很低。
卢晚等人有些意外,连忙起身还礼。
他们虽然顽劣,但对这些苦读的前辈,还是存着几分敬意。
“周先生有何指教?”宋河问道。
周平的脸微微泛红,搓着手道:“指教不敢当。只是……我考得多,见的也多,想跟几位说说这府试的门道,免得你们初次上场,吃了暗亏。”
他见几个少年听得认真,胆气也壮了些,便打开了话匣子。
“府试跟县试,那是天差地别。县试,只是县尊老爷对本县童生的一次摸底,考校的是基本功,是背诵,是帖经墨义。”
“可府试,主考官乃是学政大人!学政大人是什么人?那是朝廷简派,专管一省文教的大员,眼界高着呢!”
“所以,府试的搜检,严!比县试严十倍!你们进场前,最好连口腹之欲都戒了,吃些清淡的。”
“发髻要解开查,鞋底要拿针捅,笔管要对着光看,砚台要整个泡水里验!一丝一毫的夹带,都别想。”
李魁听得咋舌:“这么夸张?”
“这算什么?”
周平苦笑,“我亲眼见过,有人把小抄塞在馒头里,被当场搜出,枷号示众三个月,一辈子的功名路,就这么断了。”
四人听得心头发紧。
周平又道:“再说考题。府试的经义题,往往暗藏机锋,不再是死记硬背就能过关。最要命的,是策论!”
他加重了语气:“县试的策论,你写得花团锦簇,引经据典,便能拿高分。”
“但府试的策论,学政大人要看的,是你的见识,是你对时弊的洞察,是你解决问题的法子!空话套话,华而不实,在学政大人眼里,一文不值!”
“尤其是咱们青州府的王学政,听闻是实干派出身,最厌恶的便是夸夸其谈。”
“你们的策论,务必言之有物,切中要害。”
周平絮絮叨叨,将自己多年落榜总结出的血泪经验,倾囊相授。
没有半分藏私,也没有长辈对晚辈的倨傲,有的只是一种同为赶考人的惺惺相惜。
宋河听完,站起身,对着周平深深一揖。
“多谢周先生金玉良言,学生们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