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月色,像一壶冰镇过的、寡淡的清酒,静静地浇在清风观的小院里,洗得青石板地面泛起一层冷冷的白光。晚饭后,守愚道长没像往常一样直接瘫进躺椅,而是破天荒地拎了两个小马扎,扔给苏祈安一个,自己叼着根不知从哪儿摸来的草茎,坐在了院子中央。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常的、略带沉静的氛围。苏祈安有些诧异,但还是依言坐下,心里琢磨着这老道士今晚又要唱哪一出。
沉默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只有夏虫在墙角不知疲倦地鸣叫。终于,守愚道长吐掉嘴里的草茎,没头没脑地开了口,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小子,那两句‘屁话’,天天挂嘴边甩来甩去,说出来… 痛快吗?”
苏祈安正神游天外,被问得一怔,随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嘴角扯出一个带着点痞气的笑,答道:“爽!” 这答案是发自肺腑的。那两句话像两面坚不可摧的盾牌,把他和那些糟心的人、破烂的事,短暂地隔开了,带来一种近乎粗暴的掌控感和安全感。
【何止是爽!简直是精神上的泄洪闸!以前心里憋得像要爆炸的高压锅,现在好了,随时可以“关我屁事”一下,压力值瞬间归零!林凡你个傻蛋,早学会这招,何至于被柳如烟和资本气得肝儿颤!】
守愚道长听了,在月光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接着,他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像根针一样,精准地刺向苏祈安心灵最深处:
“那你…快乐吗?”
“……”
苏祈安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快乐? 这个词离他太遥远了。“爽”是一种短暂的宣泄,像止痛针,药效过了,那深刻的、空洞的疼痛依然还在。而“快乐”… … 那是一种需要内心丰盈才能产生的感受,他的心现在像一片被战火犁过焦土,寸草不生。
【快乐?这老头儿怎么专往肺管子上戳?爽完了之后,不就是更大的空虚吗?像磕了药似的,high完就剩一地鸡毛。】
月光下,苏祈安的沉默,震耳欲聋。
守愚道长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反应,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像一片羽毛,落在寂静的夜里,却有着千钧之重。“用那两句话筑起高墙,墙里头是安全了,风吹不进,雨打不着。”他抬起手,指了指被月光照亮的院子,“可墙里头,也只剩你孤零零一个。天长日久,寂寞这东西,是能冻死人的。”
他转过头,目光深邃地看向苏祈安,一字一顿地说道:“真正的强大,不是咬牙切齿地把整个世界都推开,觉得自己刀枪不入。而是… 你敢让这个世界进来,让形形色色的人、事从你心里走过,但最终,却没有一样能真正伤到你分毫。那才叫本事。”
【让世界进来?说得轻巧!林凡就是让世界进来得太深,结果被坑得骨头渣都不剩!我现在这“金钟罩”虽然简陋,但好歹能保命啊!等等…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天天蹲在这心理防空洞里,是挺没劲的… … 那该怎么办?】
苏祈安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声音有些干涩地问:“那…该怎么做?”
这问题问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居然在向这个看似不靠谱的老道士,寻求一个真正的心灵解决方案。
守愚道长脸上露出一丝“孺子可教”的微妙表情,他伸出三根手指,不紧不慢地说道:
“第一,你得学会‘看戏’。”他顿了顿,“把你心里那些破事儿、烂人,都当成戏台子上的戏看。你是下头嗑瓜子儿的观众,看戏可以,拍手叫好或者骂娘都行,但别tm脑子一热,自己冲上台去跟演员拼命!你得学会当观众。”
【观众?当林凡和柳如烟那出苦情戏的观众?这角度…清奇啊!意思是让我跳出剧情,以上帝视角围观自己的悲剧?这操作难度有点高啊道长!相当于让自己灵魂出窍去点评自己的尸体?】
“第二,”守愚道长收起一根手指,“把‘原谅’这俩字儿,从你字典里抠掉!原谅是上帝的事儿,咱们凡人干不了,也别瞎操心!咱们要干的事,叫——‘算球了’!”他做了一个扔东西的手势,“就像扔掉一袋嗖了的饭,你不是原谅了那袋饭,你只是不想让它继续臭着你了!扔了,忘了,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你自己能喘口气!”
【“算球了”!这词儿带劲!比“原谅”听起来解气多了!原谅透着股窝囊, “算球了”是主动切割!道长果然是语言大师!把馊饭扔了…这个比喻妙啊!林凡那点破事,确实在心里馊了好久了!】
“第三,”守愚道长收起最后一根手指,语气缓和了些,“对你看着顺眼的人,好一点。比如书源小子还有我…对你好的人,别老拿‘关你屁事’怼人家。人心是肉长的,老冻着,就真凉了。”
苏祈安听得入了神,这些道理,像一把钥匙,在他心里咔哒作响。他急切地追问:“道理是好道理,听着也痛快,可是…具体该怎么做?” 他需要一份说明书,一个可以执行的流程图。
没想到,守愚道长把双手一摊,摆出一副“我也没辙”的无赖表情,大大方方地说:“别问我,具体咋操作,我也不知道!”他甚至有点得意地指了指自己,“我要真学全乎了,刚才还能抄起扫把想抽你?老子这道行,也就在半山腰晃荡呢!”
苏祈安被他这实诚话给气笑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切!搞了半天,您也是个半吊子!”
“放屁!”守愚道长笑骂一句,眼神却带着点复杂的赞赏,“是你这小王八蛋悟性太高了!第一步‘筑墙’,林书源那小子磨蹭了半年都不好意思开口,你倒好,没几天就练得炉火纯青,差点把老子的道心都给搅和乱了!”
苏祈安一听,尾巴差点翘到天上去,得意洋洋地说:“那是!小爷我学东西,就是快!”
守愚道长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和认真,忽然问道:“那…你要不要正儿八经地学点真东西?”他指了指这座小道观,“好好修个道,将来…把我这摊子接过去?”
苏祈安吓了一跳,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可别!道长您可饶了我吧!我吃不了这青灯古佛的苦,我觉得山下花花世界挺好,适合我!” 让他一辈子待在这山里,还不如杀了他痛快。
守愚道长眼里那点期待的光,瞬间熄灭了,他笑骂着掩饰过去:“你个没出息的臭小子!”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明天,老子心情好,给你讲讲《道德经》,后天我让书源来接你,你就可以滚蛋了。我能教的,就这些了。”
这话说得随意,却带着一种“到此为止”的决然。苏祈安愣了一下,心里莫名地涌上一股复杂的情愫,有解脱,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他收敛了嬉皮笑脸,站起身,对着守愚道长,规规矩矩地,鞠了一个躬:
“不管怎样…多谢了,师傅。” 这声“师傅”,叫得真心实意。
守愚道长背对着他,挥了挥手,语气又恢复了以往的粗粝:“少来这套虚的!真要谢我,现在就去把灶房门口那堆柴给劈了!”
苏祈安 看着老道士的背影,脸上刚刚那点感动瞬间烟消云散,嘴角勾起那抹熟悉的、混不吝的笑容,用清晰无比、字正腔圆的语调回道:
“关——我——屁——事!”
【哈哈哈!完美收官!用魔法打败魔法!师傅,这招可是您亲传的!虽然…好像有点对不起您老的栽培?不过,这才是真实的苏祈安啊!山下的世界,小爷我胡汉三又回来啦!带着新装备——“算球了”心法!】
夜色中,守愚道长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下,随即传来一声笑骂,混着无奈和一丝纵容。他没有回头,只是挥挥手,慢慢走回了黑暗的殿内。
苏祈安站在月光下,脸上笑着,心里却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