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磕下去的那个头,迟迟没有抬起来。
眼泪砸在冰冷的地砖上,碎成一小滩水渍。
完了。
我亲手,把我,还有我那个怨种儿子,一起送上了绝路。
他要把裴昭送到那蛮荒的西南之地。
他说,那是我“配”的“清汤”。
用我儿子的前程,来给他那盘“辣菜”降火。
我心里又怕又恨。
怕的是帝王无情,恨的是自己无能。
我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我等着他的雷霆之怒。
说我藐视皇恩,说我不知好歹。
可我等来的,是一双皂靴,停在了我的面前。
然后,一双手,扶住了我的胳膊。
那双手,很暖。
暖得让我害怕。
“起来吧。”
裴容的声音,竟然带着一丝疲惫。
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力道不容抗拒。
我站着,腿还是软的,不敢看他。
他看着我脸上的泪痕,沉默了一会儿。
我以为他要发火。
他却叹了口气。
“是朕,让你受委-屈了。”
我猛地一颤。
他知道了?
他知道我不愿意了?
我心里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你知道朕的心意,也知道这条路的艰难。”
“为天下苍生谋,为朕分忧,此等重担,都压在你一人身上。”
“朕……此前竟未体谅。”
我脑子里的那点希望,噗地一下,灭了。
他说的“委屈”,不是他强迫我。
是他觉得,我为了天下大计,背负了太多,所以委屈。
我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这是绝望的泪水。
他却以为,我是感动的。
他伸出手,似乎想替我擦掉眼泪,却又停在了半空,最后收了回去。
“别哭了。”
他的声音,放柔了一些。
“你的心意,朕都懂。”
你懂个屁!
我心里在咆哮。
就在我被他拉起来的时候,袖子里,一张折起来的纸,飘飘悠悠地落了下去。
我心里一紧。
那是……
我下意识就要弯腰去捡。
一只手,比我更快。
裴容捡起了那张纸。
我的血,唰一下,全凉了。
那上面,是我昨天晚上,琢磨着怎么改良脆皮鸭,随手画的图,写的笔记。
我完了。
这要是被他看见,我在他讨论军国大事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居然是鸭子!
欺君之罪!
“陛下!”我急了,伸手就想去抢,“那、那只是臣妾随手乱画的废纸,污了陛下的眼!”
我的动作,让他微微一顿。
他没有给我。
他把那张纸,展开了。
他看着纸上的东西,眉头,先是微微一皱。
随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倏地亮了。
那光芒,比刚才他说要派钦差去江南的时候,还要亮。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是震惊,是狂喜,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的兴奋。
“好。”
“好一个‘先腌后炸,外酥里嫩’!”
他拿着那张纸,走回书案,把它,小心翼翼地,铺在地图旁边。
那神情,仿佛对待的不是一张涂鸦的废纸,而是一份定国安邦的圣旨。
我傻了。
我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他指着我的“菜谱”,对着那张大裴疆域图,开始了他的表演。
“惠妃,你当真是朕的子牙,朕的孔明!”
他指着纸上我画的,一只被大卸八块的鸭子。
“你看,这就是你对付江南那些盘根错节的士族的方略,对不对?”
我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那真的是一只鸭子。
“‘斩块’,”他指着图,“便是分化瓦-解!将那些士族,按亲疏远近,利益纠葛,一一拆分,让他们无法抱团!”
他又指向我写的“焯水去腥”。
“‘焯水’,便是初步敲打,用一些小案子,去其浮华,让他们知道朝廷的厉害,不敢再轻举妄动!”
他越说越兴奋,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他指向我写的最关键的一步,“挂脆皮浆”。
“妙啊!这一步,实在是妙!”
“‘挂浆’,就是用利益和虚名,将他们粉饰包裹起来!给他们官做,给他们钱赚,让他们放松警惕,以为朝廷已经妥协!”
“再‘风干’!让他们在安逸享乐中,把所有的底牌和弱点,都暴露出来!”
“最后……”
他的手指,重重地落在我画的,一勺滚油淋下去的图上。
“‘油淋’!”
“雷霆一击,一网打尽!将所有罪证公之于众,让他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外酥里嫩……外表看着,还是光鲜的世家大族,内里,却早已被朕牢牢掌控!”
御书房里,一片死寂。
我只听得到他因为激动,而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我看着他。
这个男人,用我一篇脆皮鸭的菜谱,脑补出了一整套,清洗江南官场的血腥计划。
我浑身发冷。
他不是在问我。
他是在用我的“菜谱”,说服他自己。
“陛下……臣妾……”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臣妾真的……只是想做一道菜……”
“朕知道。”
裴容打断了我。
他深深地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欣赏和……宠溺?
“朕知道你无意干政,你只是把治国之道,融于了庖厨之术。”
“是朕的错,朕不该逼你。”
他拿起那张已经被他“解读”得面目全非的菜谱,郑重地折好。
没有还给我。
他把它,收进了自己怀里。
“此‘方略’,朕收下了。”
“惠妃之才,胜过十万大军。”
“朕不能再让你明珠蒙尘了。”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宣布。
那声音,不大,却像惊雷,在我耳边炸开。
“从今日起,所有呈到御书房的奏疏,都抄录一份,送到承恩殿。”
“朕要你,替朕‘品鉴’一番。”
我的世界,轰然倒塌。
品鉴奏疏?
让我一个厨子,去看那些之乎者也的官样文章?
还要我给出意见?
这是要我的命啊!
“不!陛下!臣妾不敢!臣妾万万不敢!”
我“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臣妾不识字啊!”
情急之下,我连这种鬼话都喊出来了。
裴容笑了。
他走过来,再次把我扶起来。
这一次,他没有松手。
他握着我的胳膊,低头看着我,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你又在跟朕说笑了。”
“朕说你行,你就行。”
“朕说你配,你就配。”
他松开我,转身,留下一个玄色的背影。
“王德。”
“奴才在。”
“送惠妃回宫。”
“另,传朕旨意,将内阁新编的《大裴律例详解》,送一百套去承恩殿。”
“让惠妃娘娘,闲暇时,翻着解闷。”
我站在空旷的御书房中央,手里还攥着那支冰冷的“万年长青”玉如意。
我看着那个男人,大步流星地离去,没有一丝留恋。
他带走了我的菜谱。
却给我留下了一百套,能砸死人的律法书。
还有,整个大裴王朝,堆积如山的,奏疏。
我的天,彻底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