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下来的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我翊坤宫的门槛,就快被踏平了。
来的,都是些平日里连面都见不着的低位嫔妃。
她们一个个,穿着素净的衣裳,脸上画着惨淡的妆。
进门,就行大礼。
然后,就那么直挺挺跪在地上,不起来。
“给惠皇贵妃娘娘请安。”
声音不大,几十个人合在一起,却带着一股子瘆人的怨气。
我坐在主位上,手里捧着一杯没放茶叶的热水,手心全是汗。
我知道她们是来干嘛的。
从昨天那道“戒奢以俭”的圣旨下来,我就知道,我完了。
我成了整个后宫的公敌。
为首的,是个姓王的才人,我有点印象,长得小家碧玉,平日里很不起眼。
此刻,她抬起头,一张小脸白得透明。
“娘娘德行高洁,我等望尘莫及。”
“听闻娘娘日食清粥,我等心中有愧,自当效仿。”
她说着,眼圈就红了。
“只是……只是我等福薄,不比娘娘有龙气护体,昨日只用了一餐素食,便觉头晕眼花,夜不能寐。”
她的话音刚落,旁边立刻有人应和。
“是啊娘娘,臣妾身子弱,昨日饿得心慌。”
“御膳房送来的菜,真的……只有一碗清可见底的粥,和一盘没放盐的菜叶子。”
“娘娘,我等不是来诉苦的,只是……只是怕身子不济,无法更好地伺候皇上,辜负了娘娘倡导勤俭的一片苦心啊。”
她们说得情真意切,声泪俱下。
一个个,都用那种“我好崇拜你但我快要饿死了”的眼神看着我。
我如坐针毡。
我的本意,是想用自苦的方式,来证明我与世无争。
结果,皇帝一道圣旨,把我架在了火上,还拉着整个后宫给我当垫背。
现在,她们不敢恨皇帝。
所有的怨气,自然都冲着我来了。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
“我……其实我……”
我说不出口。
我说什么?
说我其实就是个怂包,喝粥是为了装死,你们都被我连累了?
我怕我话没说完,她们就会扑上来,把我生吞活剥了。
我的沉默,在她们眼里,成了默认,成了高高在上的漠视。
王才人的眼底,闪过一丝绝望和怨毒。
我知道,我今天要是不能给她们一个交代。
明天,整个后宫的流言蜚语,就能把我淹死。
就在这气氛凝固到极点的时候。
裴昭来了。
他一踏进殿门,所有嘈杂的哭诉声,瞬间消失。
跪在地上的嫔妃们,齐刷刷地抖了一下,把头埋得更低了。
整个大殿,安静得能听见她们发颤的呼吸声。
“都在这儿做什么?”
裴昭的声音很淡,听不出喜怒。
他走到我身边,目光扫过地上跪着的一片人。
他的视线,明明没有任何压迫感。
可那些嫔妃们,却抖得更厉害了。
“回……回三殿下,我等……是来向娘娘请安,学习娘娘勤俭美德的。”
王才人哆哆嗦嗦地回答。
裴昭没理她。
他转头看向我,眉头微微皱起。
“母妃,您又没用早膳?”
他看到了我桌上那杯清水。
我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我现在怕他。
我怕他又从我这杯清水里,解读出什么治国方略来。
裴昭的目光,再次落到那群嫔妃身上。
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让我后背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学习美德?”
他轻声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挑。
“很好。”
“看来,各位都很拥护母妃的决定。”
“既然如此……”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从今日起,凡来翊坤宫请安者,午膳便都在此用了吧。”
“正好,让母妃亲眼看看,你们学习的成果。”
“谁要是吃不下这清粥小菜,就是心不诚。”
“就是……对母妃,对父皇,有二心。”
一句话,堵死了所有人的路。
也把我,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那些嫔妃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在翊坤宫用膳?
吃那能照出人影的白粥?
谁敢?
谁又敢不来?
这是阳谋。
赤裸裸的阳谋。
用我的名义,逼着所有人,要么饿死,要么滚远点,别来烦我。
我看着裴昭。
他是在为我解围。
可他的方法,是把刀递给我,让我亲手,去砍那些冒犯我的人。
他要我,坐实这个“暴君”的名号。
“都听明白了?”裴昭问。
“明……明白了……”
地上的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滚吧。”
一声令下,那群嫔妃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我,就是那个恶鬼。
殿内,只剩下我和裴昭。
还有一室的死寂。
“母妃。”
他走到我面前,对我行了一礼。
“儿子,自作主张了。”
我看着他。
他脸上,带着一丝少年人的执拗和邀功。
他在等我夸他。
夸他干得漂亮。
夸他替我解决了麻烦。
可我,只觉得浑身发冷。
我的手脚,冰凉。
“昭儿。”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是想让所有人都恨我吗?”
裴昭愣住了。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母妃?”
他眼里,满是错愕和不解。
“儿子是在帮您啊。”
“她们吵到了您,儿子就让她们闭嘴。”
“以后,就没人敢再来烦您了。”
“您不是,最喜欢清静吗?”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了“我做得对不对”的脸,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我的全身。
他不懂。
他永远都不会懂。
我想要的清静,是被人遗忘的清静。
而不是,让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的清静。
我的沉默,让他脸上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
他眼里的孺慕,变成了受伤和困惑。
“是儿子……又做错了吗?”
他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母妃昨日教诲,不可骄矜,要清净自省。”
“可……可她们欺上门来,扰您清修,儿子若不出手,岂不是任人欺辱您?”
“儿子……到底该怎么做?”
他看着我,眼里全是迷茫。
我看着他,心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住,喘不过气。
我该怎么告诉他?
我该怎么把我脑子里那个只想躺平混吃的草包,掏出来给他看?
我做不到。
我绝望地闭上眼。
“昭儿,我累了。”
我只能,再一次用这句话,来结束这场让我崩溃的对话。
裴昭站在原地,很久很久,没有动。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从困惑,到受伤,最后,变成了一种我看不懂的,沉沉的坚定。
他好像,自己想明白了什么。
“儿子,明白了。”
他对着我,深深一揖。
“母妃,您好好休息。”
“剩下的事,交给儿子。”
他说完,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他的背影,挺拔,决绝。
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
我瘫在椅子上,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明白了?
他明白什么了?
他这次,又会“自作主张”地,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我不敢想。
我只知道。
我那碗白粥,引发的血案,还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