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那次请安,我至今想起来,后颈窝还凉飕飕的。
皇后问我怎么教导太子。
我能怎么教导?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就看到她面前摆着一碟核桃酥。
我脱口而出:“太子殿下千金之躯,或可……多食核桃,以形补形。”
整个坤宁宫,安静得能听见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皇后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要叫人把我拖出去。
最后,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惠妃有心了。”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可我知道,这事没完。
果然,没过几天,宫宴的请帖就送到了承恩殿。
是皇后的千秋节。
躲不掉。
我看着锦书她们喜气洋洋地为我挑选首饰和衣物,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这种场合,对我来说,比上刑场还难受。
那不是吃饭。
那是吃人。
宴席设在交泰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我穿着那一身重得能压死人的妃位礼服,一步一步挪进去。
殿内,乐声靡靡,熏香浓得呛人。
混合着酒气,菜肴的香气,还有女人们身上各不相同的脂粉香。
我一进去,大殿里嘈杂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有好奇,有探究,有嫉妒,还有毫不掩饰的审视。
我就像一只被剥光了毛,扔进狼群里的鸡。
我僵着脖子,目不斜视,找到自己的位置。
就在贤妃柳若薇的对面。
真是好位置。
我刚坐下,就感觉到了那道熟悉的,恨不得在我身上戳出两个洞的目光。
我低着头,假装在研究面前那套精致的玉质餐具。
“惠妃妹妹。”
一个温婉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
我一抬头,是德妃苏婉仪。
她今天穿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宫装,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姐姐。”我赶紧回以一笑,心里的大石头,莫名就松动了一点。
在这个吃人的地方,能看到一个盟友,感觉就像在沙漠里看到了一汪泉水。
“妹妹近来可好?”她在我身边的位置坐下,声音压得很低,“皇后娘娘那日没有为难你吧?”
我摇摇头,心里苦笑。
她没有明着为难我。
她只是把我架在了火上。
“那就好。”德妃松了口气的样子,“今日人多眼杂,妹妹跟在我身边便是。”
我感激地点点头。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绯红色宫装的妃子,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她长得明艳,眉眼间带着一股子傲气。
“这位想必就是惠妃妹妹了吧?”她笑盈盈地看着我,“时疫那会儿,妹妹可是咱们宫里的大功臣,姐姐敬你一杯。”
我根本不认识她。
我局促地站起来,端起面前的酒杯。
“姐姐客气了。”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亮了亮杯底,目光却在我身上打转。
“听闻妹妹深得陛下赏识,连前朝的大人们,都对妹妹赞不绝口。不像我们,整日里只知刺绣听曲,实在无趣。”
这话,听着是恭维。
可我怎么听,怎么觉得刺耳。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只能尴尬地笑了笑,把杯子里的果酒喝了。
那妃子见我没反应,又笑了笑,转身走了。
我刚坐下,德妃就凑了过来,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这是丽嫔,她父亲是户部侍郎,太子的人。”
我愣住了。
“她刚才那话,是在试探你。”德妃继续说,“想看看你得了盛宠,是不是也动了别的念头。”
我的手一抖。
念头?
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想尝尝桌上那盘水晶虾饺。
看着晶莹剔剔透的,一定很好吃。
“妹妹别怕。”德妃安抚地拍了拍我的手背,“你不说话,就是最好的应对。在他们眼里,你这就是高深莫测。”
我:“……”
我只是单纯的,不知道说什么。
很快,又有几位妃嫔过来敬酒。
每个人,说的话都云里雾里,脸上都带着假笑。
德妃就像一个同声传译。
等她们一走,就立刻给我解读。
“那位是安婕妤,她叔父是京兆尹,中立派,在观望。”
“那位是祥贵人,她哥哥在翰林院,是贤妃的人,刚才那话是替贤妃来刺你的。”
我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我感觉我不是来参加宴会的。
我是来参加一场大型谍战片的。
而我,就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随时可能被干掉的炮灰。
我坐立难安,感觉屁股底下像是有钉子。
那些精致的菜肴,在我眼里,也变得索然无味。
就在这时,大殿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所有人呼啦啦起身跪下。
我跟着人群跪下,把头埋得低低的。
金色的龙靴,从我眼前走过。
“众卿平身。”
裴容的声音,还是那么沉稳,听不出情绪。
我站起来,偷偷抬眼看了一眼。
他和皇后并肩坐在最上首的宝座上。
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而我,就是那个不合时宜的,多余的人。
宴会正式开始。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我像个木偶一样,坐在那里,脸上挂着僵硬的笑。
德妃偶尔在我耳边,低声介绍着殿里的某些前朝大臣,和他们的家眷。
“那个穿着青色官服的,是吏部尚书柳大人,贤妃的父亲。”
“他对面那个,是许国公,皇后的父亲。”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两个老头,隔着舞池,目光交错,脸上都带着笑。
可我怎么看,都觉得那笑意底下,藏着刀。
这就是权力的中心。
我离得这么近,近到能闻见血腥味。
我一阵反胃,只想逃。
“惠妃妹妹。”
贤妃柳若薇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周围一圈人都听见。
我心里一紧,知道躲不过去了。
我抬起头。
“贤妃姐姐。”
“看妹妹一直闷闷不乐的,可是这宴席上的菜肴,不合妹妹的胃口?”她举着酒杯,笑得不怀好意。
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在我身上。
这个问题,太毒了。
我说不合胃口,是打御膳房的脸,是扫皇后的兴。
我说合胃口,她下一句肯定会问,那你为什么不吃?是不是觉得这宫宴,还比不上你承恩殿的小厨房?
我攥着手,脑子里飞速旋转。
我该怎么回答?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桌子中央那道主菜上。
清蒸鲈鱼。
鱼眼睛蒸得爆了出来,白生生的,直勾勾地看着我。
一个念头,突然就冒了出来。
我看着柳若薇,慢慢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贤妃姐姐说笑了。”
“嫔妾只是看着这道清蒸鲈鱼,有些出神。”
柳若薇一愣。
“这鱼,有什么好看的?”
“嫔妾在想,”我垂下眼帘,看着那条鱼,轻声说,“这鱼,想要做得好,火候最是关键。”
“火候早一分,鱼肉不熟,内里带腥。”
“火候晚一分,鱼肉就老了,入口发柴。”
“只有不早不晚,恰到好处,才能鲜嫩腴滑,入口即化。”
我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扫过柳若薇,又扫过在座的其他人。
“做菜如此,这世间万事,怕是也逃不过‘火候’二字。”
“过犹不及,皆是道理。”
我说完了。
大殿里,一片死寂。
柳若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德妃看着我,眼睛里,是全然的震惊。
就连最上首的裴容,都停下了举杯的动作,目光深沉地,落在了我身上。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是这个反应。
我说的都是实话。
做菜,真的就是讲究火候啊。
良久,裴容的声音,缓缓响起。
“惠妃此言,大善。”
他举起酒杯,遥遥对我示意。
“过犹不及,好一个过犹不及。”
“赏。”
我懵了。
我又……说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