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帮忙的战友和文工团的同志们陆续散去,喧闹了一天的铃铛胡同甲壹号院渐渐安静下来。夕阳的余晖洒在刚刚修缮一新的青砖灰瓦上,院子里还残留着劳动后的温暖气息和淡淡的炸酱面香味。
邵明珠、刘念和福伯三人坐在正厅廊下的石阶上,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时刻。福伯看着焕然一新的院子,又看看身边并肩而坐的邵明珠和刘念,脸上洋溢着满足而欣慰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他沉吟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慈爱和期盼:“少爷,念念……这宅子也收拾好了,我这心里头啊,就剩下最后一桩大事放不下了。”
邵明珠和刘念闻言,都转过头看向福伯。
福伯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视,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你们俩……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把婚事给办了啊?我这把老骨头,可就盼着这一天呢!”
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传承香火的庄重感:“早点成家,早点生个大胖小子!咱们邵家的香火就有了延续!我这心里头的大石头才能落地!到时候,我到了下面,见了老爷和夫人,也能挺直腰板说,我对得起邵家的托付了!”
刘念一听这话,脸颊“唰”地一下就红了,像熟透的苹果。她羞涩地低下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不敢看福伯,更不敢看身边的邵明珠,心里却是甜丝丝的。
邵明珠见刘念害羞,赶紧把话接了过来,他握住福伯布满老茧的手,语气诚恳中带着一丝无奈:“福伯,您的心思我和念念都懂!我们何尝不想早点把事办了呢?”
他顿了顿,认真地解释道:“可是,部队有规定!严格执行‘二八五团’!就是年龄要满28岁,党龄满5年,职务是团级以上。我现在党龄和职务倒是够了,可这年龄……还差两岁呢!硬性规定卡在这儿,组织上不批准,我们想结也结不了啊!”
福伯一听,刚才还满是期盼的笑容瞬间僵住了,眉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来,嘴角也耷拉了下去。他喃喃道:“还……还得等两年?这……这规矩也太……”老人家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
邵明珠见状,心里一紧,赶紧安慰道:“福伯!您别着急!听我说完!”他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点透露内部消息的神秘感:“我听说啊,等今年十月一日新中国正式成立以后,国家就要颁布新的《婚姻法》了!到时候,这些老规定很可能就会取消!说不定明年,就不用卡得这么死了!”
福伯的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真的?!明年……明年就能行?”
“十有八九!”邵明珠肯定地点点头,给了老人一个安心的眼神,“所以啊,您老再耐心等等!好事不怕晚!等政策一松绑,我和念念第一时间就打报告结婚!绝不让您久等!”
福伯的脸色这才由阴转晴,他拍着大腿,又恢复了之前的急切:“那敢情好!那敢情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等明年政策一放开,你们就赶紧把事儿办了!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你们俩都忙工作,到时候,孩子我来带!保证给你们看得白白胖胖的!”
刘念听到福伯连带孩子的事都规划好了,更是羞得耳根都红了,但心里却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和感动。她抬起头,勇敢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福伯那双粗糙却温暖的大手,声音轻柔却坚定:“福伯……谢谢您!有您在,真好!老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您为邵家辛苦了一辈子,往后啊,就该享享清福了!我和明珠给您养老,您就安心让我们照顾您!”
邵明珠也用力点头,接过话头,描绘着未来的美好图景:“是啊,福伯!以后您就过点清闲日子!早上提着鸟笼子去什刹海溜溜弯,冬天在屋里揣着蝈蝈葫芦听听叫,没事就去茶馆喝喝茶、听听书!家里的事,有我和念念呢!您就擎等着享福吧!”
这番充满温情和孝心的话语,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福伯心中最后一道堤防。他看着眼前这对懂事、孝顺的年轻人,想想自己坎坷的一生——中年丧主,晚年丧子丧妻,本以为要孤苦伶仃了此残生,没想到峰回路转,少爷回来了,还带来了这么个好姑娘,对自己如同亲生父亲一般!
巨大的幸福和感慨交织在一起,福伯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老泪纵横,他反手紧紧握住邵明珠和刘念的手,声音哽咽颤抖:“好……好孩子!我福安……没享到我那苦命儿子的福,没想到……到头来,享了少爷您和念念的福!我这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老老实实做人,兢兢业业做事……看来,老天爷还是长眼的!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啊!”
刘念的眼圈也红了,她用力握着福伯的手,柔声道:“福伯,您别这么说!咱们是一家人!从来都是!以后,咱们一直在一起!这个家,有您,有明珠,有我,才叫真正的团圆!”
夕阳彻底沉下了西山,夜幕悄然降临,院子里亮起了温暖的灯光。两代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浓浓的亲情在古老的院落里静静流淌。
两天后的上午,阳光正好,洒在铃铛胡同甲壹号院刚刚收拾利落的院子里。福伯正乐呵呵地指挥着邵明珠和刘念摆放一些新添置的家具物什。老爷子执意要动用自己几十年省吃俭用攒下的积蓄,给这个即将迎来新生的家、尤其是给未来的少奶奶添置点像样的东西。
“少爷,这个八仙桌放正厅中间,稳重!念念,你看这对官帽椅,木料多好,坐着舒服!”福伯兴致勃勃,仿佛年轻了十几岁。他最得意的一件“大手笔”,是托人从委托行买来的一架崭新的、红得发亮的手风琴。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琴身,对刘念慈爱地说:“念念,我听少爷说,你在文工团就弹这个,弹得可好了!这琴,是福伯送你的见面礼!以后啊,咱这家里,就得有琴声,有歌声,这才热闹,才有生气!”
刘念看着那架漂亮的手风琴,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福伯!这……这太贵重了!您怎么能花这么多钱……”
“哎!值得!给你买,多少都值得!”福伯摆摆手,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汽车引擎声和脚步声。邵明珠警惕地抬头望去,只见院门被推开,政委赵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他的警卫员。
邵明珠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迎了上去,立正敬礼,声音洪亮:“政委!您怎么来了?!”
赵刚穿着一身整洁的军装,没戴帽子,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他打量了一下修缮一新的院落,目光中流露出赞赏,对邵明珠笑道:“我来看看咱们邵参谋安的新家啊!嗬!这院子,收拾得真不错!青砖灰瓦,规规整整,挺气派的嘛!”他半开玩笑地拍了拍邵明珠的肩膀,“你小子,现在可是咱们x军头一个住上这么讲究房子的干部了!挺好!这下组织上可省心了,不用再为给你和小刘同志分婚房发愁了!”
邵明珠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侧身引路:“政委,您快请进!”他回头朝院里喊道:“福伯!念念!咱政委来了!”
福伯和刘念闻声赶紧走了过来。
邵明珠郑重地向福伯介绍:“福伯,这位就是我常跟您提起的,我们军的赵刚政委!也是我的老首长!当年我从家里跑出去,到了太行山,就是分到了独立团,给赵政委当了整整八年的警卫员!没有政委的培养,就没有我的今天!”
赵刚没等邵明珠介绍完,就已经抢先一步上前。他先是郑重地立正,向福伯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这个举动,让福伯和在场的所有人都微微一愣——一位高级军官,向一位平民老者敬礼,这在这个等级观念尚未完全消除的年代,是极其罕见和令人动容的。
敬礼之后,赵刚迅速放下手,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尊重,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福伯那双布满岁月痕迹和老茧的手,微微躬身,语气诚恳而亲切:
“福伯,您好!我是赵刚!早就听明珠念叨您老人家了!说您是邵家的擎天柱,对他恩重如山!今天总算见到您老了!”
福伯被赵刚这一连串充满敬意的举动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但心里却瞬间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他活了这么大年纪,见过太多官老爷,哪个不是趾高气扬?何曾见过如此位高权重、却如此谦和有礼、尊重老人的“大官”?
他激动得嘴唇都有些哆嗦,连忙回握住赵刚的手,连声说道:“哎呀呀!不敢当!不敢当!赵政委!您太客气了!老朽……老朽就是个下人,当不起您这么大的礼啊!”
赵刚用力摇了摇福伯的手,真诚地说:“福伯,您这话可就见外了!在明珠心里,您就是他的亲人,是他的长辈!那也就是我赵刚的长辈!我们共产党、解放军,不讲旧社会那一套,只讲情义!您对明珠、对邵家的恩情,我们都记着呢!”
这时,赵刚的警卫员将手里提着的几个纸包递了过来。赵刚接过来,转交给邵明珠,对福伯说:“福伯,第一次登门,也没准备什么好东西。这是一点茶叶,还有几块料子,给您和明珠、念念做身新衣裳,不成敬意,您千万别嫌弃。”
福伯看着那些礼物,更是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个劲地说:“赵政委……您这……您这真是太破费了!这怎么好意思……”
趁着邵明珠和刘念接过礼物的功夫,福伯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赵刚。只见赵刚身材挺拔,面容清癯,眼神明亮而温和,言谈举止间既有军人的干练,又透着一股儒雅沉稳的书卷气,完全没有一般武夫的粗豪。福伯是见过世面的人,在邵家迎来送往,也见过不少前清的遗老遗少、民国的官员,此刻他看着赵刚,越看越觉得欣赏,忍不住由衷地赞叹道:
“赵政委!老朽活了快一辈子,像您这样的人物,真是少见!您这一身的气度,既有将军的威严,又有文人的风骨!真乃是……是儒将风采啊!这要是放在前清那会儿,就您这般人物,怎么着也得是个八旗都统的料!不不不,八旗都统都比不上您这气派!”
福伯用他所能想到的最高的赞誉来表达内心的敬佩。
赵刚被福伯这带着浓厚旧时代色彩的夸奖逗乐了,他爽朗地大笑起来,摆摆手说:“福伯您可太抬举我了!我呀,就是个普通的政治工作干部,带兵打仗,做思想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可比不了古代的什么都统将军!”
“当得起!绝对当得起!”福伯坚持道,眼神里充满了对赵刚的喜爱和信任,“明珠能在您手下当兵,是他的福气!有您这样的首长教导他、提拔他,我们老爷夫人在天有灵,也能瞑目了!”
赵刚笑着摇摇头,转而关心起房子的情况,和福伯拉起了家常。他看着院子里崭新的手风琴,又看看一旁温婉秀丽的刘念,对福伯说:“福伯,您看明珠和念念,多好的一对!等他们成了家,您老就等着享清福吧!到时候,这院子里琴声悠扬,儿孙绕膝,那才叫天伦之乐!”
福伯听着赵刚的描述,脸上笑开了花,连连点头:“托您的福!托您的福!赵政委,您要是不嫌弃,以后常来家里坐坐!我给您沏最好的茉莉双熏!”
“好!一定常来叨扰!”赵刚愉快地答应着。
阳光下,一代儒将和一位忠厚老仆,相谈甚欢。古老的院落里,充满了跨越时代的理解与温情。福伯从赵刚身上,真切地看到了这支军队、这个新政权与以往任何时代统治者的本质不同,心中对新生活的期盼,变得更加具体而光明。